二　书札:杼轴尺素，抑扬寸心

“书札”一体由来已久，但是用来作为相识或友朋之间彼此吐露心怀、宣泄衷情，从而具备了文学性与可读性的文章，当至汉代更有成就，如刘勰所云:“汉来笔札，辞气纷纭。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难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文心雕龙·书记》)由于书札这种形式“辞若对面”，作者使用起来更易毫无挂碍地叙谈心曲，推心置腹地言说世事，从容尽言，任气抒怀，所以刘勰认为:“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文心雕龙·书记》)

汉代书札当以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最为精品。司马迁身受腐刑之后，接到友人任安(少卿)的书信。任安在信中希望他“推贤进士”，当时司马迁内心十分复杂，久未回复，在得知任安因事下狱，不久将被处死时，才写下了这封回函: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疲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仆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常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桃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効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贷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能与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未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条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敎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这封书札的主要内容是解释自己何以久未回报、无法承担“推贤进士”之教，以及受刑之后苟活于世的原因，希图著作长存千古的愿望。关于这篇书札，前人评价甚高，有的说它“直写胸臆，发挥又发挥，唯恐倾吐不尽，读之使人慷慨激烈，唏嘘欲绝，真是大有力量文字”(《评注昭明文选》引孙月峰语);有的说它“纵横排宕，真是绝代大文章”(《评注昭明文选》引孙执升语);有的说它“反复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白，豪气逼人。其感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文情至此极矣”(《古文观止》)。前人之誉，确非溢美之词。这篇书札的确是一篇辞切情真的优秀抒情散文力作。它最突出的特点是强烈的抒情性，全文字里行间奔涌着作者难以遏止的悲愤情感。作者身陷囹圄，惨遭宫刑后，“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但这种心境，他并未轻易向人披露，原因之一是，世乏知己，无可与谈者，他“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原因之二是，人情淡薄，无人援手，“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他“隐忍茍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以著书传世的隐衷，只“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此番得任安书后，也是“阙然久不报”，但任安坐事下狱，即将腰斩，司马迁唯恐“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才挥笔写下了此书。即一拾笔，郁结了八九年的心中块垒便如雪崩一般一发而不可收。读其书只觉得字字有恨，句句关情，尽管文章充满了无限痛苦悲凉，却不使人感到消沉颓废，如: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能与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令人每每读罢，都不禁觉得有一股壮烈的自强之气仿佛透纸而出。这篇散文对于理解司马迁及其所作的《史记》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如前人所评:“史迁一腔抑郁，发之《史记》;作《史记》一腔抑郁，发之此书。识得此书，便识得一部《史记》，盖一生心事，尽泄于此矣。”(《评注昭明文选》引孙执升语)

刘勰所言及的东方朔、崔瑗二人之书，今已不存。杨恽《酬孙会宗书》、扬雄《答刘歆书》之外，文学性较强的书札尚有邹阳的《谏吴王书》、《狱中上梁王书》、枚乘的《说吴王书》、朱浮的《与彭宠书》、马援的《诫兄子严敦书》、朱穆的《与刘伯宗绝交书》、李固的《遗黄琼书》、秦嘉的《与妻徐淑书》等。这些书札有的情感激越，词锋老辣，如杨恽、扬雄之书;有的讲究藻饰，辞采华艳，如邹阳、枚乘之书;有的专谈家事亲情，真挚淳朴，如冯衍、秦嘉之书;有的情理兼长，义正词严，如朱浮、朱穆、李固之书。其中不少书札颇为后人传颂，不少名句至今不绝于人口，如:

凡举事，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雠者所快。(《与彭宠书》)

常闻语曰: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遗黄琼书》)

効伯高不得，犹为谨勅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効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诫兄子严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