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赋:语短情长，辩丽可喜

与汉代大赋创作的同时，不少赋家也在进行着小赋的创作，如贾谊的《鸟赋》、《吊屈原赋》，汉武帝刘彻的《悼李夫人赋》，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董仲舒的《士不遇赋》，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扬雄的《逐贫赋》，张衡的《归田赋》，边让的《章华台赋》，赵壹的《刺世疾邪赋》等等。这些小赋，在篇幅上要短于大赋，在内容上主要抒写个人的情怀。有些作品更多地承袭了骚体的特征，有些作品则淡化了骚体的特征，更加趋于散文化。就今人阅读的角度而言，比起那些长篇巨制、铺采摛文的大赋来，小赋语短情长，辩丽可喜，更具可读性。在汉代小赋的创作中，扬雄的《逐贫赋》和张衡的《归田赋》可称为代表作。

扬雄的《逐贫赋》写得不落前人窠臼，他先是呼“贫”与语，诉说贫穷之苦，继而下逐“贫”之令;待到“贫”进行了一番义正词严的答辩后，他转而避席道歉，甘心情愿地与“贫”长相厮守，如:

扬子遁世，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怅失志，呼贫与语:

“汝在六极，投弃荒遐。好为庸卒，刑戮是加。匪惟幼稚，嬉戏土砂。居非近邻，接屋连家。恩轻毛羽，义薄轻罗。进不由德，退不受呵。久为滞客，其意谓何?

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餐。贫无宝玩，何以接欢。宗室之燕，为乐不盘。徒行负赁，出处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朋友道绝，进官凌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舍汝远窜，昆仑之颠。尔复我随，翰飞戾天。舍尔登山，岩穴隐藏。尔复我随，陟彼高冈。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沉载浮。我行尔动，我静尔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贫曰:“唯唯。主人见逐，多言益嗤。心有所怀，愿得尽辞。昔我乃祖，宣其明德。克佐帝尧，誓为典则。土阶茅茨，匪雕匪饰。爰及世季，纵其昏惑。饕餮之群，贪富苟得。鄙我先人，乃傲乃骄。瑶台琼榭，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是用鹄逝，不践其朝。三省吾身，谓予无諐。处君之家，福禄如山。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堪寒能暑，少而习焉。寒暑不忒，等寿神仙。桀跖不顾，贪类不干。人皆重蔽，子独露居。人皆怵惕，子独无虞。”言辞既罄，色厉目张。摄齐而兴，降阶下堂。“誓将去汝，适彼首阳。孤竹二子，与我连行。”

余乃避席，辞谢不直:“请不贰过，闻义则服。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小赋的构思颇为别致，在扬雄一生的文学创作中，惟独这篇小赋突破了他热衷模仿的惯性，显示出别开生面的独创精神。扬雄在赋中拟“贫”为人，与之进行了一场有关人生哲学的对话，生动活泼地具象化了“安贫乐道”的儒家思想。艺术方面的成功使得这篇小赋对后世文豪都影响深远，如宋人洪迈所云:“韩文公《送穷文》、柳子厚《乞巧文》，皆拟扬子云《逐贫赋》。”(《容斋续笔》卷十五)

张衡的《归田赋》以归隐田园为主题，为希冀逃脱红尘喧嚣的人们描绘了一幅令人神往的大自然画图: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沈之。

于时曜灵俄景，继以望舒。极盘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域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这篇小赋是张衡的晚年之作，当时汉安帝已死，继位的汉顺帝幼弱无能，朝政把持在宦官手里，他们结党营私，胡作非为。在这种政局混乱的形势下，张衡感到失望和不满，于是写下了这篇小赋。赋中抒发了作者由于天道微昧、河清未期致使满腹怀抱无从施展的抑郁之情，表现了作者所向往的归隐田园之乐及不屑与佞臣宦竖同流合污的精神。文笔简洁，意境明净，在“夸丽风骇，谀辞云构”的赋风之中，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汉末赵壹的《刺世疾邪赋》也是小赋中的一篇佳作。据《后汉书》本传，赵壹其人“恃才倨傲”，狂放不羁，地方上的人摈斥他，他就写《解摈》以泄愤慨，他屡次犯法险些见杀，友人搭救了他，他就写《穷鸟赋》作报答。他在汉末虽然颇有名气，但因不肯趋炎附势，以致终身位不过郡吏。这样的人生际遇使其赋作如题名所示，显示了强烈的政治倾向和批判精神。赋中对传统的不合理制度进行了痛快淋漓的斥责:

伊五帝之不同礼，三王亦又不同乐。数极自然变化，非是故相反驳。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春秋时祸败之始，战国愈复增其荼毒。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

对当时腐败至极的吏治、钻营拍马的佞幸进行了深刻的揭露:

于兹迄今，情伪万方。佞谄日炽，刚克消亡。舐痔结驷，正色徒行。妪名势，抚拍豪强。偃蹇反俗，立致咎殃。捷慑逐物，日富月昌。浑然同惑，孰温孰凉。邪夫显进，直士幽藏。

世道如此浇离，官风如此堕落，“原斯瘼之攸兴，实执政之匪贤”，追寻其病根，正在以皇帝为首的执政集团的昏聩，因此，作者在篇末愤怒地写道:

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乘理虽死而非亡，违义虽生而匪存。

情绪这样激烈，谴责这样尖锐，这在汉赋中是极为罕见的。似乎赋的文句难以尽情宣泄心中的愤懑，作者还在文章的结末系以二诗:

有秦客者，乃为诗曰:“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脏倚门边。”鲁生闻此辞，系而作歌曰:“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人生有限，河清难期，当权即称贤，无势为草芥，“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诗句愈发表现了作者不遇的深沉郁闷，然而揭露与批判也终究无补于事，作者只能以天命如此强作宽慰了——“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小赋在汉赋中虽非主流和正宗，但汉赋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却主要是由它而产生的。大赋创作的模拟之风虽然一直延续到晋代，如令洛阳纸贵的左思的《三都赋》，然魏晋以迄清代，文人创作较多的不能不说是小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