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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美的戏剧
1.3.10 第八章 结 论

第八章 结 论

戏剧艺术既是各种艺术底结晶,所以这里面的研究是无穷尽的。现在关于戏剧研究的专书,除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本西洋演剧史外,一本都没有。我这一本小书只可当得爱美的戏剧家进艺术之宫的一个钥匙这个钥匙只能用来开门进去。进门之后你就能看见面里有无穷尽的可爱的宝物,真有“取之不尽,用之无竭”之妙。可是,这不过是一个开门的钥匙。你有了钥匙之后,动手开门与否,钥匙是不负责任的。进门之后,朝前进去或向后退回,钥匙更不能负责任了。我眼前只能尽我的责任把这一个小小的钥匙供献给与想进门去一看的读者。

排演一次戏剧如果除死背词句,上台去出出锋头之外演者得不着一点自己受用的益处,那简直是白白耗费气力。在每一次排演中必须顾到这三方面:第一,自己;第二,社会;第三,艺术。

职业的戏剧家,除真能爱好戏剧艺术的少数人外,演剧是为要糊口、养家或是想发财,想享受贵族式的生活。我们爱美的戏剧家为的是甚么呢?为“出锋头”吧?“出锋头”并不是甚么恶德。“出锋头”也并不定有害于人。戏剧所恃以为基础的表现本能与“出锋头”实在分不开家。青年人爱“出锋头”并不能算是一件不名誉的事。骂他人爱“出锋头”的人自己遇到充分的机会时准能惊惶奔避不想去“出锋头”吗?如果青年人全都是暮气沉沉的“隐君子”,没有一个爱“出锋头”,这个民族呈何景象?所以上舞台去“出锋头”并不是件坏事。但是如果你真有“锋头”应当让他自己“出”去,切不可把你底全付精神耗费在“出锋头”上。假使你底惟一目的只是一个“出锋头”,你底心气浮动过甚,上得台去不能使自己镇定,表情与动作自然不能适合戏情,而且你脸上常常要露出一种惟我独尊自私自利的卑鄙龌龊相来。这种气焰足以使你稳坐在汽车里,压服两傍站着挂盒子炮的马弁,而不足以助你在看客面前“出锋头”。因为不论甚么人都反对他人有自私的表现。看客反对你我有狂妄的态度与你我反对他人底狂妄态度一样。再者,一出戏决不是我一个人所能演的。我心里只想到“出锋头”,他人心里也只想到“出锋头”。因为我只想“出锋头”,就妒忌你“出”比我更大的“锋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每一员演者心里只存了一个“有了你就没有我”的心,后台意见的冲突永闹不清楚,甚至于相骂打架散场。这样的组织是有害的,不如不演。所以有害的原因就是因为一两个演员把“出锋头”当作演剧惟一的目的。这不是我信口胡说。这是从前“文明戏”所以破产的主要原因,是我亲眼观察得来的。现在“文明戏”的后台里面依旧是充满了战争的空气;妒忌、倾轧、高压、屈服的怪态无时无刻能休止的!

因此,我要奉劝我们爱美的同志不要把登台“出锋头”当作演剧惟一的目的。诸君须知道现代戏剧与中国旧剧里那种贵族式的名角制度绝对的不相容。在名角制的旧戏里,一个人可以代表一出戏。其余扮配角的人只是这一个人底工具。梅兰芳可以唱一出数十人合演的《天女散花》。配角是谁可以不去管他。从前“文明戏”里有几个野心家很羡慕这样的寡人政体,把一班雇用的配角顶上一个某字排行的别号,(如“天”字派、“无”字派、“魂”字派、“剑”字派之类。)或是用自己底名字造成一个派,(如“乐风派”、“天知派”之类。)使看客只认得他一个人。但是这种制度在新剧界里是不能久存的,二十世纪的空气与他很不相利的。结果就是从前独揽大权的一人变成众矢之的,“王位”式的幻梦化作戏剧界笑骂的话柄。这就是把“出锋头”当作演剧惟一目的的朋友一种很切近很明显的“前车之鉴”。

实演戏剧之所以有益于个人并非专在“出锋头”上。最大的目的就是使演者与戏剧的文学相接近,从这类的文学里得到一种丰富的新人生观为自己立身处世根本的标准,并且把自己所已得到的普施给民众,以愈普遍愈深刻为目的。总之,我们并不是专为好玩,爱热闹,爱出锋头而演剧的。我们是因为受到一种不忍不分给人,不敢不分给人,不可不分给人的精神饭粮而演剧的。我们因为相信除演剧以外没有更普遍更深刻的传布方法,因而不得不演剧的。凡与我同伴工作的都是我底化身,都是与我同受这样使命的人;所以爱应当爱他与爱自己一样。如果有人不能体贴我底心意不能爱我像我爱他一样,那就是因为他没有透澈了解他自己受到的使命。我既比他明白些,我就有使他明白所受使命的责任。要达到这个目的惟有“以身作则”一法可以使他受到感化。

爱美的戏剧家因为不以戏剧为专一的职业,故不能用全付精神修练舞台的种种技术。这原不足怪。但是在任何职业中断没有绝对不能得到工夫修练演剧技术的人。中国成语说:“有志者事竟成”。英国成语说:“有意志的处所一定有路。”只要有志,断不怕找不到修练的工夫。从前有志于演剧的朋友找不到修练的门径,以致临场时常常在无意中向看客表示“我是舞台上的客,不是主人”,或是“我本不是戏子,现在暂时上台,所以不负责任”。在爱戏剧的人看来,这样的人简直是舞台上的侵掠者,犹如到饭店里去白吃了一顿,向伙计们说:“我不是你们底主顾,所以不负给饭钱的责任。”我希望往后爱美的戏剧家不要再有这种无理性的表示。须知你一登舞台,立刻就与舞台发生关系;所以断不能不对于艺术负责任,否则就是舞台的侵掠者。诚心爱好爱美的戏剧的朋友,仇视这一类的侵掠者,也是意中事,谁愿意看见他人向自己爱好的事物行侵掠的手段呢?好在介绍戏剧智识的书报已随需要而逐渐增多。果能有志于研究与修练的朋友已不患无门径可得。有门径而不愿寻求,居心以舞台为侵掠行为的试验场,那就是自认为爱美的戏剧家之公敌了。

以演剧为游戏的人,我们并不反对他。我们所以不肯把戏剧当作游戏,不得不郑重其事地把他当作一种神圣事业者因为我们相信戏剧底功用不止于游戏。我们相信戏剧有许多功用为一班以之为游戏的人所未尝梦见。我们相信戏剧能做宗教,教育以及他项单纯的艺术所做不到的奇迹。中国的民众因受数千年专制皇帝以及一切为皇帝宣传高压主义的人所压迫犹如缠伤的小脚与束伤的细腰。宣传解放的福音最普遍的机关就是爱美的戏剧。中国社会由病的状态到健全的状态最短的一条路就是爱美的戏剧。我们既领着这样的使命,负着这样的责任,我们还有多余的工夫糟蹋在游戏性质的戏剧里面吗?我们还有多余的工夫去研究“伺候老爷们”的那种光怪陆离的假戏剧吗?

易卜生说:“许多人还在那里鼓吹政治的、浮面的种种革命,但是这些东西全都是废物。必须革命的乃是个人底灵魂。”

爱美的戏剧家底惟一责任就是从戏剧艺术底一条路上引自己以及民众去实行个人灵魂底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