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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26 结 束 语

结 束 语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的写作,历时数年,现已画上句号。在向读者作“告别演说”时,我想从审美的角度对文言小说的几个支类略作点评;说得冠冕一些,叫做归纳。

中国古代的文言小说,就其共性而言,都属于重情趣的艺术。“小说”之“小”,正意味着在旧时代的意识形态的殿堂里,它是“无关大体”、“无关宏旨”的著述,是怡情悦性的读物。

然而,文言小说中各个支类所追求的情趣却是不大一样的,它们不能互相取代,只能互相补充。那么,轶事小说、志怪小说和传奇小说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1.“异闻”与“轶事”

志怪小说的美感魅力来源于它的“异闻”,或者说,“广异闻”是志怪小说的魅力所在。对神秘事物的热爱是超感觉的思念故园。一本正经的面容不会像表情丰富的面容那样使我们陶醉,习以为常的事物不会像超越日常现实的事物那样使读者心醉神迷。一些志怪作家如干宝等对此充满自信,毫不犹豫地贯彻了自己的艺术原则。干宝《搜神记》序将其选材范围拟定为“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而宣称其艺术目标是使“好事之士”有以“游心寓目”;唐代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自序》中提出“志怪小说”的创作是将“怪”与“戏”融为一体,亦即凭藉对颖异不群的事物的记叙给读者带来快乐。

轶事小说的美感魅力则来源于它的“轶事”,或者说,“记轶事”是轶事小说的魅力所在。回忆常能带给我们一种令人陶然的温馨:那些已经消逝的人物、风俗、社会生活的一鳞半爪,提起来如旧梦一般轻盈缥缈,而先辈风流经过岁月流逝的苍凉感的润色,也更令人思慕与怅惘。这正是轶事小说受到欢迎的基本原因。

轶事小说对先辈风流的思慕与志怪小说对神秘事物的兴趣,这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任何将二者混淆的做法都是不恰当的。所以,轶事小说作家李肇在《国史补·序》中强调:“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认为李肇的《国史补》体例严格,推崇它“在唐人小记中,最为近正”。[1]而若干违反这一原则的轶事小说如唐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即因包含了若干志怪片断而受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和《郑堂读书记》的一致批评。

2.“风流”与“儒雅”

朱自清《文学的标准与尺度》曾将中国传统文学的美感特征概括为“儒雅风流”:“载道或言志的文学以‘儒雅’为标准,缘情与隐逸的文学以‘风流’为标准。有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表现这种情志的是载道或言志。这个得有‘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抱负,得有‘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涵养,得用‘熔经铸史’、‘含英咀华’的语言。这就是‘儒雅’的标准。有的人纵情于醇酒妇人,或寄情于田园山水,表现这种情志的是缘情或隐逸之风。这个得有‘妙赏’、‘深情’和‘玄心’,也得用‘含英咀华’的语言,这就是‘风流’的标准。”[2]这一概括稍加变通也适用于文言小说:轶事小说偏于“儒雅”,传奇小说偏于“风流”。

传奇小说的“风流”,大体呈现为三个侧面:热衷于描写才子佳人的遇合,一种浪漫的超凡脱俗的爱情;迷恋豪侠的粗犷奔放的人格;推崇隐士的高风逸调。这只要浏览一下唐人传奇的名篇像《柳氏传》、《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柳毅传》、《冯燕传》、《谢小娥传》、《昆仑奴》、《红线》、《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等,就能获得基本完整的印象。

轶事小说作家却更关心百姓日用、民俗淳浇、风土人情,关心原始儒家如孔子等曾关心的人格的修养、志趣的涵茹、言谈的幽默。一句话,那些有助于使我们的日常生活更完善的智慧,他们一概纳入心中眼底。轶事小说中的人生层面较为广泛。

传奇小说中的豪侠多是“狂生”型的:自负不浅,风度翩翩,一眼看去就让人感到非等闲之辈。这表明了作者对于气势和生命力的偏爱。而轶事小说作家通常是在中年以后开始写小说的,在他们身上,生命力已由“狂”转化为“逸”。其作品中的情绪,以闲适优雅、清静澹泊为主;回归常识,崇尚平淡,热烈的青春气息较少。

3.明快、简约与庄重、缛艳

笔记小说在总体上以明快、简约为其艺术表达的特征,换句话说,轶事小说和志怪小说都崇尚明快、简约的风度,但比较而言,轶事小说体现这一特征更为鲜明。

明快是相对“纪事”的历史著作而言的。中国古代的正史,肩负着沉重的政教责任;在严峻的道德、政治的背景之前,正史中的历史人物并不具有纯粹的个人身份,而是从属于家国或社会的一分子;对于他们的记载,不完全取决于其实际行为,而要视他们在家、国中的责任、关系而定。比如《左传》宣公二年载,本来是赵穿杀了灵公,晋的史官董狐却写道:“赵盾弑其君。”赵盾不认账,董狐义正词严地反驳他:你是正卿,逃亡却不走出国境(如果走出国境,就算解除了与灵公的君臣关系),回朝以后又不讨伐赵穿(正卿理应讨伐逆臣,不讨伐,就意味着你是幕后操纵者),不是你弑君,那是谁?孔子就此事评价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盾),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境)乃免。”[3]董狐的作法即所谓“微言大义”。如此严峻,使读者感受到了道德、政治的肃杀与肃穆。秦汉以后的历史学家,似未亦步亦趋地追随这一套路,但历史人物既然成为“明史”的工具,其自身的独立性及特殊性就必然受到限制。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七论令狐德等修的《晋书》,有云:“《郭璞传》不载《江赋》、《南郊赋》,而独载刑狱一书,见当时刑罚之滥也。”“《张华传》载《鹪鹩赋》,殊觉无谓,华有相业,不必以此见长也。”[4]历史家注意的,是和历史有关的大局、大事、人物大节;在处理上,要有不同一般的剪裁和取舍。

轶事小说不然。既然意在“消闲”,也就不必装腔作势,不必对接触到的事件、人物反复打量,左右权衡,看是否关乎大局。悠然、洒脱地切入生活,以展现生活的情趣为目标,所以轶事小说比正史来得明快、清新,以至于清毛际可在《今世说·序》中感叹:“昔人谓读《晋书》如拙工绘图,涂饰体貌,而殷、刘、王、谢之风韵情致,皆于《世说》中呼之欲出,盖笔墨灵隽,得其神似,所谓颊上三毛者也。”清王4在其《今世说·例言》中也旗帜鲜明地表示他的写法与历史学家的写法不同:“是集所列条目,只据刻本,就事论事,如此事可入德行,则入德行;可入文学,则入文学,余皆仿此。乃有拘儒,欲指一事,概以生平,至罪予论不当者,请勿读是书。”“拘儒”采取的是历史学家的态度,轶事小说作家不必那么拘谨。

简约则主要是相对唐人传奇而言的。志怪小说中的《搜神记》一类作品也以简约为其风格祈向,但《拾遗记》等则铺陈缛艳;唐人传奇将缛艳的风格发展到了新的程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传奇旨在表达作者对色彩斑斓的想像的渴望。是的,梦想也许比智慧具有更多的美感与魅力。宇宙是一个有生命的实体,人则是一个小宇宙。世界,这个神圣不朽的存在,时时刻刻在赋予人类以生气。一颗卓越而如痴如醉的心灵,一旦进入活跃状态,便会产生充满诗意的幻想。传奇作家充分体会到审美活动的乐趣,因而热心于以浓烈的色彩渲染激情,以无穷的不满足追求技巧。幻想、激情与辞章化的结合,这便是缛艳。

轶事小说作家却更自觉地向读者提供理性的快乐。他们所热爱的不是想像,而是智慧。智慧的形式化呈现即对称、秩序和明确性。高尚的娱乐与意义表述的清晰,二者的指向正是简约。所以,我们看到,从《世说新语》,经由《国史补》、《归田录》,直至清代的《今世说》,其作者无不悬简约为艺术鹄的。它们与传奇小说叙事风度的差异亦由此造成:传奇体繁,轶事体简;传奇小说热烈,轶事小说恬逸;传奇小说重才气,轶事小说重书卷气。(至于志怪小说,其叙事风度无疑于轶事小说为近,而于传奇小说为远。)

到这里为止,我们的归纳告一段落。从学理的角度看,任何归纳都带有化约的意味,都不可避免地会将复杂、具体的现象作简单、抽象的描述,以致造成概括不准确或不全面的缺陷。我们的归纳也是如此。但是,尽管明知归纳有这样的缺陷,尽管明知归纳不能穷尽所有的事实,我们依然不能拒绝做这件事。人类所有的新知识都是从归纳得到的。一个有志于创新的学者,他必须努力去观察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并尝试作出超越前人的归纳。至于能否真的超越前人,那是另一个问题,无论如何,尝试总是必要的。

我期待读者以这种眼光来看待我的探索。

后  记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得以忝列武汉大学学术丛书,我感到荣幸,谨向各位编委表示由衷的感谢。

和以往一样,我的妻子曾德安对我的研究工作给予了大力支持;研究生鲁小俊、余来明帮助誊抄书稿,颇为辛苦,亦在此一并致谢。

陶佳珞先生先后担任拙作《中国文言小说流派研究》和《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的责编,她的热心和细心使作者受益良多。

        陈文新

2000年12月8日于看山居

本书2002年在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次修订重印,主要是核对引文,增加注释。对董乃斌先生的《中国古典小说的文体独立》一书,绪论中增加了一段评述。唐、宋传奇部分,理论表述略有调整,表明我对小说史的认识又有了一些新的进展。

2007年1月30日于看山居

【注释】

[1]周中孚:《郑堂读书记》,1248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40。

[2]朱自清:《文学的标准与尺度》,21~22页,上海,文光书店,1948。

[3]杨伯峻编注:《春秋左传注》,663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

[4]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15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