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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24.2.3 3.纪昀选择和处理题材的特殊方式

3.纪昀选择和处理题材的特殊方式

纪昀将笔记小说划归子部,这表明,他写作《阅微草堂笔记》的宗旨之一是阐述事理,即盛时彦所说的“明道”。值得注意的是:纪昀的诸多见解往往是经由解构阅读表达出来的,睿智而充满理趣,常能引发读者的会心一笑。

解构阅读具有下述特征:旁敲侧击,以证明文本破绽百出,从而取得颠覆某种传统思路的效果;在破除对文本迷信的同时,给读者提供新的美感经验或智慧。这里试拈出与古小说有关的三例,略加评点,以便透视纪昀选择和处理题材的特殊方式。

鬼的能耐。鬼是中国古代志怪小说中的主角之一,魏、晋、南北朝的干宝、刘义庆等人对之有过精彩的描绘。在他们笔下,鬼有几桩引人注目的能耐,比如能前知(事先知道),可移动重物,等等。表现第一点的如《幽明录·王彪之》:王彪之母能前知,帮助儿子避免了“奇厄”;表现第二点的如《幽明录·新鬼》:新鬼可干推磨之类的重体力活。纪昀觉得,这一类故事颇有不合情理之处。

与纪昀同受业于董邦达的窦光鼐(1720~1795年),字调元,号东皋,山东诸城人,乾隆进士,历任编修、浙江学政、左都御史等官。《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记有他讲的一个故事:

前任浙江学政时,署中一小儿,恒往来供给使。以为役夫子弟,不为怪也。后遣移一物,对曰:“不能。”异而询之,始自言为前学使之僮,殁而魂留于是也。

纪昀以为窦光鼐讲的这个故事才“于事理为近”,“盖有形无质,故能传语而不能举物”。但使纪昀难以想通的是:“古书所载,鬼所能为,与生人无异者,又何说欤?”这其实是对魏、晋、南北朝志怪提出质疑。他的言外之意是:鬼是不能干重体力活的。

纪昀的同年邹道峰,也讲过一个鬼故事,见《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四:

有韩生者,丁卯夏读书山中。窗外为悬崖,崖下为涧。涧绝陡,两岸虽近,然可望而不可至也。月明之夕,每见对岸有人影,虽知为鬼,度其不能越,亦不甚怖。久而见惯,试呼与语。亦响应,自言是堕涧鬼,在此待替。戏以余酒凭窗洒涧内,鬼下就饮,亦极感谢。自此遂为谈友,诵肄之暇,颇消岑寂。一日试问:“人言鬼前知。吾今岁应举,汝知我得失否?”鬼曰:“神不检籍,亦不能前知,何况于鬼。鬼但能以阳气之盛衰,知人年运;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耳。若夫禄命,则冥官执役之鬼,或旁窥窃听而闻之;城市之鬼,或辗转相传而闻之;山野之鬼弗能也。城市之中,亦必捷巧之鬼乃闻之,钝鬼亦弗能也。譬君静坐此山,即官府之事不得知,况朝廷之机密乎!”一夕,闻隔涧

呼曰:“与君送喜。顷城隍巡山,与社公相语,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生亦窃自贺。及榜发,解元乃韩作霖,鬼但闻其姓同耳。生太息曰:“乡中人传官里事,果若斯乎!”

这故事是高度喜剧化的。韩生以为鬼能前知,故请他预告吉凶;这山野之鬼倒也诚实,坦率地表明自己无此能耐。后来他偶然听到城隍与社公的谈话,得悉今科解元姓韩,遂向韩生道喜,谁知如同乡下人传官府事,差了一大截。纪昀借此故事,风趣地提醒读者:“鬼前知”的说法于情理不合。

关于离魂的想像。唐代的陈玄写过一篇传奇,题为《离魂记》,其大体情节参见本书讨论初期唐人传奇的部分。

纪昀对古代的志怪、传奇烂熟于心,又乐于揆情度理,思考其中的一些问题。关于《离魂记》,他指出:其想像不够周密,留下了破绽。在《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四中,他先记叙了某富室婢离魂的事,然后据以立论,写得相当雄辩。某富室婢离魂的详情如下:

门人徐通判敬儒言:其乡有富室,昵一婢,宠眷甚至。婢亦倾意向其主,誓不更适。嫡心妒之而无如何。会富室以事他出,嫡密召女侩鬻诸人。待富室归,则以窃逃报。家人知主归事必有变也,伪向女侩买出,而匿诸尼庵。婢自到女侩家,即直视不语,提之立则立,扶之行则行,捺之卧则卧,否则如木偶,终日不动。与之食则食,与之饮则饮,不与亦不索也。到尼庵亦然。医以为愤恚痰迷,然药之不效,至尼庵仍不苏。如是不死不生者月余。富室归,果与嫡操刃斗,屠一羊沥血告神,誓不与俱生。家人度不可隐,乃以实告。急往尼庵迎归,痴如故。富室附耳呼其名,乃霍然如梦觉。自言初到女侩家,念此特主母意,主人当必不见弃,因自奔归;虑为主母见,恒藏匿隐处,以待主人之来。今闻主人呼,喜而出也。因言家中某日见某人,某人某日作某事,历历不爽。乃知其形去而魂归也。

纪昀何以要记叙某富室婢离魂的事呢?他是要设置一个参照系,并以此作为批评《离魂记》的依据。果然,他叙完故事,即直接发表议论:“因是推之,知所谓离魂倩女,其事当不过如斯,特小说家点缀成文,以作佳话。至云魂归后衣皆重著,尤为诞谩。著衣者乃其本形,顷刻之间,襟带不解,岂能层层搀入?何不云衣如委蜕,尚稍近事理乎?”这样的批评,洋溢着清明的理性和幽默的情趣。

在解构阅读之外,纪昀也用其他方式阐述事理。比如他常故弄狡狯,托狐鬼(或其他角色)以抒己见:或讥流俗,或贬世风,或骂道学,或谈文业,颇多卓见胜解。比如卷十七论诗词体性之别:“李秋崖与金谷村尝秋夜坐济南历下亭,时微雨新霁,片月初生。秋崖曰:‘韦苏州“流云吐华月”句兴象天然,觉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句便多少著力。’谷村未答,忽暗中有人语曰:‘岂但著力不著力,意境迥殊。一是诗语,一是词语,格调亦迥殊也。即如《花间集》“细雨湿流光”句,在词家为妙语,在诗家则靡靡矣。’愕然惊顾,寂无一人。”片语只词,游戏三昧,却无疑顶得上一部高头讲章;而这样超过高头讲章的学问却出之于狐鬼的闲谈,正好显露了纪昀襟怀夷旷的“晋人风”。

注重智慧,其风格化的表现是幽默。这从狐鬼形象的塑造上便看得出来。在《聊斋志异》中,狐鬼通常是事件的当事人,其悲、欢、穷、通构成缠绵悱恻的情节;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狐鬼,并不以自身的悲、欢、穷、通感染读者,它们似乎无忧无虑,只是作为旁观者悠然地扫视着人类,一旦发现某一个人或某群人做了什么不太光明磊落的事,便揭开其真相,以引起读者快意的大笑。它们以幽默为生活内容,而这幽默,当然是纪昀赋予它们的。它们是纪昀的使者。由于狐鬼的无所不可往、无所不可在的灵性,所以纪昀能游刃有余地创造一个充满幽默的天地。这些地方,颇能见出《阅微草堂笔记》的艺术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