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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24.1 一 从《池北偶谈》到《子不语》

一 从《池北偶谈》到《子不语》

清代志怪小说的发展历程,可大体分为三个阶段:从《池北偶谈》到《子不语》,这是第一阶段,清代志怪逐渐向高潮推进;《阅微草堂笔记》代表第二阶段,是清代志怪小说的典范之作;此后为第三阶段。

第一阶段主要包括三部作品:王士祯《池北偶谈》、钮《觚剩》和袁枚《子不语》。前两部我们已在《〈聊斋志异〉前的清代传奇》中作过评介,它们的特点是兼容志怪小说、轶事小说和传奇小说。应该强调的是:这种兼容现象不是个别的、孤立的,而是表明了清初文言小说家对于这几类文体的区别不甚重视。在他们笔下,志怪小说不太像志怪小说,或志怪小说成就有限,就不难理解了。

袁枚的《子不语》是清代第一部成就较高、写法较为规范的志怪小说集,理所当然地成为本节的评述重点。袁枚(1716~1797年),字子才,号简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乾隆三年顺天举人,四年进士,入翰林散馆。因满文考试不合格,出为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地知县,俱有政绩。三十三岁辞官,筑室江宁小仓山下,曰随园,优游其中凡五十年。自号仓山居士,晚号随园老人,世称随园先生。少负才名,善诗文,亦工骈体。论诗倡性灵说,对神韵说、格调说、肌理说俱表不满。诗与赵翼、蒋士铨齐名,号称乾隆三大家。有《小仓山房文集、诗集》、《随园诗话》等。

《子不语》共三十四卷,含正集二十四卷,续集十卷。常见版本有:20世纪20年代上海进步书局印行《笔记小说大观》本,1983年10月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校订整理重刊;又1986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申孟、甘林点校本。《子不语》是本书初名,后因见元人说部中有同名者,乃改名《新齐谐》。[1]但元人说部中之《子不语》,今已不存;故笔者仍以《子不语》称引袁枚的这部志怪小说集。

袁枚《子不语》自序尝云:“余生平寡嗜好,凡饮酒、度曲、樗?,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能焉,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随园戏墨》自序又有“余自戏编《子不语》”一语)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自娱”和“非有所惑”。所谓“非有所惑”,是将他创作这部“语怪”书的动机区别于干宝、王琰等人。如干宝之创作《搜神记》,目的在于“明神道之不诬”;而王琰作《冥祥记》,则是为“释氏辅教”。袁枚明确说过,他不喜释道二氏之说;又不信相术、风水之类。既然“非有所惑”,那又何以要志怪呢?原来是为了“自娱”,是以文为戏。

以通脱真率的审美态度来记叙怪异之事,其重要收获是作品具有浓郁的民俗情趣。他从民俗出发,提炼出人们想像中的鬼物妖魅的若干特点,然后活泼风趣地描写出来。例如,迷信的人通常认为鬼气是冷的,袁枚便经常就此加以点染。卷四《陈清恪公吹气退鬼》写一缢死鬼欲祟人,却被陈鹏年“取其绳置靴中”,鬼怒,“直奔陈前,呼曰:‘还我物!’陈曰:‘何物?’妇不答,但耸立张口吹陈,冷风一阵如冰,毛发噤?,灯荧荧青色将灭。陈私念:‘鬼尚有气,我独无气乎?’乃鼓气吹妇,妇当公吹处,成一空洞,始而腹穿,继而胸穿,终乃头灭,顷刻间如轻烟散尽,不复见矣”。以阳击阴,以热击冷,极富情味。又如,鬼在一些人看来同样有饮食之需,这样便有了饿鬼、饱鬼之别:饱鬼闲暇优游,“邪心不生”,饿鬼则得想方设法弄吃喝。卷二十二《穷鬼祟人富鬼不祟人》便是这个意思。其他如俗传鬼来则灯暗、鬼畏鸡鸣、狐鬼畏关圣、泼污秽则神鬼为人所制等,袁枚都能写得各有韵味。

袁枚“以文为戏”,另一特色是追求诙谐意味。志怪故事要具备诙谐的审美特征,重要的途径便是“人化”,赋予作品以浓郁的“人情”味。明末的“志怪群书”,所以缺少艺术力量,关键就在于它们过于“荒怪,诞而不情”;而清代志怪小说之有重要收获,在这方面迈越往贤正是重要原因之一。《子不语》中的许多鬼怪,不管能耐大小,善恶与否,袁枚大都让它们有着世俗的算计,世俗的情态,世俗的愚蠢或聪慧。例如卷一《鬼着衣受网》,一女鬼凭“陈姓者妻”作祟,其夫延叶道士作法,“道士告妇人曰:‘如彼肯穿我纸衣,便好拿矣。’少顷,鬼果取衣,妇故意喝曰:‘不许窃衣!’鬼笑曰:‘这样华服,理该我着。’乃尽服之。衣化为网,重重包裹,始宽后紧,遂不能出其阵中”。写鬼的得意忘形,轻易入彀,正是参照日常生活中一些自作聪明的人来刻画的。卷六《冷秋江》叙一群小鬼捉弄“镇江程姓者”,极类人间小儿女的恶作剧。

应该说明,这种“人化”并没有明显的象征或影射意味,而是在似乎漫不经心地描绘时,不露斧凿痕迹地达到人化的境地。因此,其美感特征才是以浓郁的情趣娱人,而不是以深沉的命意动人。只要拿上述篇目与蒲松龄的《席方平》、《考弊司》等略加比较,就会分辨得很清楚。

袁枚还不时借题发挥,以关合哲理或世情,一点骤然袭来的启悟,令人忍俊不禁。例如卷七《仙鹤扛车》,写一“郭姓者”见“两仙鹤扛水精车,车中坐王者,状如世上所画香孩儿,红衣文葆,洁白如玉,口嬉嬉微笑,长不满尺许,诸神俯伏迎入宫”。这纯属志异,妙在袁枚笔锋一转,借老翁回答“王何以年少”的提问指出:“为仙为圣为佛,及其成功,皆婴儿也。汝不闻孔子亦儒童菩萨?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乎?”这儿似乎重在事理的揭示,其实袁枚看重的仍是情趣,一种机锋偶现,颇类参禅的情趣。

以文为戏,以文“自娱”,还包括真率地抒写自我的心灵。翻开《子不语》,一个真实的袁枚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袁枚赋性通脱,对佛不敬,对鬼不敬,对汉学、宋学、八股等亦大为不敬。《续子不语》卷五《麒麟喊冤》借邱生奇遇表达他对许多问题的见解。作品指斥汉学为“造作注疏,穿凿附会”;指斥宋儒“主持名教”,“捆缚聪明才智之人”;指斥明清之“儒生,皆宋儒之应声虫也”;指斥八股文为“腐烂之物”,“细字小板”,“恶模样”。联系袁枚在《答朱石君尚书书》中以“文士”自诩的话来看,更能感觉到那股汹涌澎湃的自豪感。尤可注意的是,他在李贺、白居易等“文士”之前,用了“少年佻达”、“好酒及色”、“豪纵不羁”等词语来形容,不难看出,袁枚之通脱,还包含对好酒好色的肯定。他在《所好轩记》中确曾坦率宣称:“袁子好味好色。”[2]

袁枚主张“适情”,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又颇多“君子”之风。《子不语》中教人公正为官的篇目不少。如卷十六《阎王升殿先吞铁丸》、《续子不语》卷四《含元殿判官》。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子不语》说:“其文屏去雕饰,反近自然,然过于率意,亦多芜秽。”[3]《子不语》中“芜秽”颇多,确乎主要由“率意”所致,试加缕析,可略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袁枚自身的情趣不够高,这样,他所搜集或创作的故事便格调偏低。例如关于男色,袁枚既好之,且喜道之,不止一次地嘲骂他人不善欣赏男色和对同性恋的禁止、打击。

第二种情况,“此书大抵道听途说”,他人妄言,袁枚妄听,有一些故事纯属荒诞无稽之谈,既无志怪情趣,又无诙谐的美感,但袁枚不加抉择,一概载入集中,如卷五《莺娇》、《羊践前缘》,卷六《鸭嬖》等。

第三种情况,袁枚以小说为余兴,有时率尔命笔,在记叙中出现了不少本来极易避免的毛病。蒋瑞藻《小说考证》所收《花朝生笔记》一则云:“《新齐谐》,一名《子不语》……吾观其叙徐霞客事,以霞为崖,且谓不得于继母,欲置之死,竟似并此公《游记》尚未寓目者,可怪也。其余疵谬,犹不胜指。”[4]洵为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