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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23.2 二 沈复《浮生六记》及其他

二 沈复《浮生六记》及其他

沈复(1763~1822年后),字三白,号梅逸,长洲(今江苏苏州)人。长期游幕,嘉庆十三年(1808年)曾随齐鲲赴琉球册封其国王。道光二年(1822年)友人顾翰有《寿沈三白布衣》诗,贺其花甲之庆。原书六卷,卷各一篇。道光年间杨引传在苏州书摊购得作者手稿,仅存《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卷。后两记《中山记历》及《养生记道》已佚。有《独悟庵丛书》本、《雁来红丛报》本。此后较为重要的版本有:1923年北京朴社铅印俞平伯校点本、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小说史料丛书》本等。1935年世界书局出版《美化文学丛刊》,收有《足本浮生六记》,其第五篇《中山记历》、第六篇《养生记道》,据郑逸梅《清娱漫笔》云,系王文濡伪作。

第一篇《闺房记乐》记作者与妻子陈芸的闺房之情,以真率见长。中国古代,详细真实地叙述作者一生经历的自传很少,这有两个原因:其一,传统的古文属载道工具,用于记载日常琐屑,未免有损古文的庄重身份。其二,回忆录贵在坦诚,一切矫饰做作都用不上,一个作者倘将其闺房之情如实展现出来,有可能危及其声誉。故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云:“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已距今较近矣。”[4]沈复与陈芸均天分极高,夫妇间感情深挚。作者摄录了他们日常生活的若干场景,用情深,用笔正,读者只觉得人类情感的美好,而无丝毫淫秽之感。

第二篇《闲情记趣》记述夫妇二人对花卉、园林等的爱好。沈复善于布置园亭楼阁,套室回廊,能使之大小相生、虚实互见;对叠石成山,栽花取势,也颇多见解和技法。芸娘亦富艺术心灵,并能将艺术精神带入日常生活,如她曾用旧竹帘制成平台栏杆,置一梅花盒用以盛菜待客,既节俭,又雅致。其中一个片断是: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

以这种想像力和艺术眼光,去赏识花卉虫鱼,去布置日常生活,当然无往而不得宜,无往而不趣味盎然了。不妨说,沈三白的飘逸不凡的“闲情”,正是人类心智的值得骄傲的一份成果。

第三篇《坎坷记愁》记夫妇二人被逐出家门后颠沛流离的生活,笔致酸楚凄切。二人之被逐,一是由于他们相爱至深,不拘形迹,二是由于他们心地单纯,不能应付复杂的家庭关系。一对性情烂漫的夫妇,极易导致大家庭内平庸世故者的憎恶。沈三白对生活中的庸俗势力无疑怀有强烈不满,但他没有戟指痛骂,一种怨而不怒的涵养,使他不去正面指斥邪恶,而是专注于令人低徊感叹的生离死别的悲哀;陈芸死后,沈三白直抒胸臆说:“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殁,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是者,可作前车之鉴也。”只怪自己,不怨他人;因情深不自持而奉劝世间夫妇“不可过于情笃”,缠绵敦厚,令读者亦黯然神伤。

第四篇《浪游记快》写沈复漫游各地观山览水的快乐。据作者自己说,他“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又“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他确有几分沉潜于山水之美的名士气。形诸笔墨,便不需要连篇累牍地加以描绘,而只简洁地点染几句,便如“老吏断狱”,不可更移。所游既广,心得亦多,故能别开生面。

《浮生六记》属传奇体回忆录。它所继承的传统,署名“香禅精舍近僧”同治十三年(1874年)的题词云:“是编合冒巢民《影梅庵忆语》、方密之《物理小识》、李笠翁《一家言》、徐霞客《游记》诸书,参错贯通,如五侯鲭,如群芳谱。”既受惠于明末清初的轶事小说,也汲取了唐人传奇的滋养。其文字极意求工,而能予人纯任天机之感。这是一部并不厚重却足以为作者赢得声誉的书。

沈三白《浮生六记》以自叙性传记的面目而异军突起,韩邦庆《太仙漫稿》和苏曼殊的部分文言小说则是近代文化转型的产物。韩邦庆(1856~1894年),字子云,号太仙,别署大一山人,又号花也怜侬。江苏松江(今属上海)人。久居上海,常为《申报》撰稿。著有《海上花列传》等。苏曼殊(1884~1918年),原名苏玄瑛,字子谷,小名三郎,出家后法号曼殊,广东香山(今中山)人。191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断鸿零雁记》、《天涯红泪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等文言小说。

韩邦庆和苏曼殊的创作,烙印着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急剧转型的痕迹,这也是其在小说史上的意义所在。史学界通常将1840年视为中国近代社会的开端,但就文化层面的转型而言,19世纪90年代至“五四”时期无疑更值得关注。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的翻译小说《昕夕闲谈》,自同治十二年(1873年)开始连载于《瀛寰琐记》;近代最具影响力的小说翻译家林纾的第一本翻译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刊行于光绪十五年(1899年);鲁迅和周作人翻译的《域外小说集》,刊行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域外小说经过译介进入中土,这是中西文化碰撞的一个标志。在这样一种新的语境中,韩邦庆和苏曼殊的文言小说,也显现出一些新的特征。比如,《太仙漫稿》中的《段倩卿传》,写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性格;苏曼殊的笔触集中于恋爱题材,哀艳缠绵,并寓有几许民族意识。这都与以往的传奇小说有所不同。

【注释】

[1]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1243页,济南,齐鲁书社,1990。

[2]蒋瑞藻:《小说考证》,39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14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9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