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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22.3.1 1.多样化的文体风格

1.多样化的文体风格

《聊斋志异》的文体风格,大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文言的醇雅,生活的韵味。《聊斋志异》是文言小说。其体式是充分文言化的,它的句式,它的爱用典故的表现手段,它的叙述层次,都受着文言这种语言形式的制约。从小说的叙述层次来看,《聊斋志异》继承了《左传》、《史记》以来的文言叙事作品的传统,而与通俗文学如白话小说、俚曲等迥不相侔。一个富于说服力的特征是,古代白话小说只使用顺叙手法,《聊斋志异》却经常使用“先是”、“初”等承接词,而这种承接词无例外地只用于插叙或倒叙。从修辞特点看,《聊斋志异》较多使用典故。以卷十《仇大娘》为例,小说写仇福、仇禄二人“负锸营筑”,意外掘出一扑满银子,却不直书银子,而用“不动尊”代替;与此形成对照,《聊斋俚曲集·翻魇殃》(亦为蒲松龄所作,人物事件与《仇大娘》一样,不过《仇大娘》中的仇大娘在《翻魇殃》中称为“仇大姐”)的用语则是:“瞧了瞧,都是银子。”从句式看,《仇大娘》是标准的文言文:“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成人,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贼何得赚去!”其中,“遂任人蹂躏至此”尤为典型的文言句式。《翻魇殃》与此对应的一段是:“仇大姐怒冲冲,兄弟俩是顽童,没了老子就着人家尽着弄。不惟土地全唠去,老婆也哄着换了铜!这个还要甚么命!我要去伸冤告状,也叫他不得从容。”

由于《聊斋志异》在章法、修辞、句式等方面的特点,作品自然地具有文言的醇雅。在这种醇雅的文体氛围中,蒲松龄还对场景、人物适当地做了一些修饰性处理,使其风格特征更为鲜明。如《翻魇殃》写二相公仇禄被骗游范公子园林,误入范公子内院:“忽然抬头望里看,朱红格扇一亭台,里边有个美人在。二相公扯腿就跑,那里头大骂奴才。”“有个美人在”、“扯腿就跑”、“大骂奴才”的描绘挟带着火辣辣的世俗生活气息,纯是俚曲风味。而在《仇大娘》中则是:“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闻女子笑声”,这种表述颇为含蓄雅致,冯镇峦于此评了一句:“唐人云:花间笑语声。”正是看出了这句描写的诗的意境。而从“方停步间”到“禄始骇奔”,人物的举动也不像俚曲写的那样匆促,不至于与诗的意境格格不入。

但蒲松龄更使人佩服之处还在于,他不仅追求文言的醇雅(要做到这点并不太难,因为,文言在经过历代作家反复运用之后,已经形成了若干优点,如简洁典雅等。一个比较有出息的作家,只要多用些锤炼功夫,即能臻于此境),而且力求在醇雅的文言中,灌注进生活的新鲜与清野。这是很难达到的境界。文言的传统极为深厚,这既使它具有某些长处,却也不可避免地与生活拉开了距离,处理得不好,便呈僵硬、笨拙之态。许多文言小说都不免此弊,故成就有限;《聊斋志异》却在赋予语言以生活的韵味方面造诣极高:其叙述描写语言,往往能逼真地展开生活一角的面貌;其人物语言,高度的个性化,口吻毕肖。

《聊斋志异》所以能饶有生活的韵味,从较为普遍的情况来看,有两个基本前提:第一,蒲松龄所选择描写的情景,是充分生活化的,内容本身提供了可能性。与明末志怪群书的诞而不情相区别,《聊斋志异》的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实际上无异于现实的人,如聂小倩、青凤、婴宁、小翠等。同样,阴司地府等非人世界其实也是参照人类社会而设置的,如《席方平》中的城隍、郡司、冥府,由低到高,恰好是官府尊卑秩序的写照;席方平在冥府受刑的描写,也是仿照世间的情形而展开的。当蒲松龄用文言来描绘富有生活实感的对象时,就有可能如生活一般朴茂疏野了。第二,蒲松龄虽用文言,但力避晦涩,尽量使它具有口语的浅显流畅。如卷二《胡四姐》:“尚生,泰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这里,几乎没有口语词汇:“会”、“逾垣”、“就视”是典型的文言词语;“何思之深”是文言句式;但写景绘人,明白如话。在某些作品中,蒲松龄还有意引入口语、谚语,如《蛇人》:“世无百年不散之筵。”《张鸿渐》:“一日夫妻,百日恩义。”《连城》:“丑妇终须见姑嫜。”《颜氏》:“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这些口语或谚语,虽以文言的句式出现,仍不失其生活的亲切感。

其二,远继《尚书》,近承竟陵,宛曲有致,幽深入微。蒲松龄对明末竟陵派的文章是用心揣摩过的。《聊斋文集》卷三《〈帝京景物略选〉小引》对竟陵派的代表作推崇备至。其所以推崇,又在于这些作品:写景如生;文体幽深孤峭。或者这样说:《帝京景物略》以幽深孤峭的文体传达出了被描写对象的神韵。因为,没有这种文体,也就不可能有这样的艺术表现力,是文体首先引起了蒲松龄的兴趣。

幽深孤峭确能概括《帝京景物略》的文体风格。初读之,觉生涩拗口,“或不能句”;反复涵泳,“其奇渐露”,则感到别有滋味。不过,蒲松龄虽然极为欣赏这种文体,但在继承中仍有所去取:“取”竟陵派文章之“幽深”而“去”其“孤峭”,努力在平易流畅中具幽深之美;短而不促,折而不断,曲径通幽。如《聊斋志异》卷二《红玉》:“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卷十一《晚霞》:“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所有这些,都不以雄浑见长,也不以劲健动人,而有类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说的“委曲”:“登彼太行,翠绕羊肠。”“似往已回,如幽匪藏。”[5]

这种“委曲”之美,处理得不好,易流于柔弱,故有必要与古拙之美结合。蒲松龄在这方面显然刻意追求过。卷六《跳神》即是对于《尚书》的语言风格的模仿——以不失明朗为前提的模仿:

妇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两人捉臂,左右扶掖之。妇刺刺琐絮,似歌,又似祝;字多寡参差,无律带腔。室数鼓乱挝如雷,蓬蓬聒人耳。妇吻辟翕,杂鼓声,不甚辨了。既而首垂,目斜睨;立全须人,失扶则仆。旋忽伸颈巨跃,离地尺有咫。室中诸女子,凛然愕顾曰:“祖宗来吃食矣。”便一嘘,吹灯灭,内外冥黑。人?息立暗中,无敢交一语;语亦不得闻,鼓声乱也。食顷,闻妇厉声呼翁姑及夫嫂小字,始共1烛,伛偻问休咎。视尊中,盎中,案中,都复空空。望颜色,察嗔喜。肃肃罗问之,答若响……

但明伦于“不甚辨了”下评:“借题发挥,古音古节,极行文之乐趣。”又于“答若响”下评:“古音趚然,当于秦汉以上求之。”最后于文末评曰:“典奥如《尚书》古文,瑰异如冬官考工,反复读之,美不胜收,只是不忍释手。”其魅力就在古拙幽深。冯镇峦认为“此篇诘屈聱牙,于全部中另为一体”,却有些不妥。《聊斋志异》的其他作品,就古拙的程度而言,没有一篇可与此相提并论;但蒲松龄无疑颇为留心在幽深婉曲中糅入古拙,以造成高古朴厚的韵味,避免纤弱之弊。《跳神》一篇,只是把他对古拙的追求表现得格外明朗而已。

其三,“从容大雅,可夺晋人之席”。这是冯镇峦对《聊斋志异》卷四《狐谐》中“狐娘子”谐语的评价。所谓“从容大雅”,指《世说新语》般的隽永与诙谐的语言。不过,相对而言,《世说新语》的隽永具有更多的挥麈谈玄的意味,其风格在于高简玄远——言辞简约而旨趣深远;《聊斋志异》的隽永则较多晚明小品文那种机锋,那种波俏,那种才思敏妙和轩翥自如的生气。例如卷二《狐联》。狐女的语言,既无《尚书》的古色古香,也无六朝的清丽纤秀。其中给人美感最强烈的在于尺牍似的洒脱、精警,有反诘,有嘲弄,笔调轻盈,毫无板重之气。正由于思致明朗峭拔,句法又回翔自如,其结果,生意葱茏,极富隽永之美。

《聊斋志异》文体的诙谐之美尤为普遍。其诙谐也如《世说新语》的“排调”文字,亦谐亦雅,不流于粗俗,不堕入恶趣。即冯镇峦所暗示的,谐仍以“从容大雅”为前提。如《狐谐》、《雨钱》、《马介甫》、《沂水秀才》、《鬼令》、《镜听》等。在蒲松龄那里,诙谐本身不是目的,而常常是为了赋予严肃的内容以吸引人的魅力。像卷十一《司札吏》:

游击官某,妻妾甚多。最讳某小字,呼年曰岁,生曰硬,马曰大驴;又讳败曰胜,安为放。虽简札往来,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则怒。一日,司札吏白事,误犯;大怒,以研击之,立毙。三日后,醉卧,见吏持刺入。问:“何为?”曰:“‘马子安’来拜。”忽悟其鬼,急起,拔刀挥之。吏微笑,掷刺几上,泯然而没。取刺视之,书云:“岁家眷硬大驴子放胜。”暴谬之夫,为鬼揶揄,可笑甚已!

其主要精神当然是嘲讽“暴谬之夫”,但说得如此有趣,既非正颜厉色的抨击,又非仅博一笑的噱头,蕴藉幽默,的确是“深刻的机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