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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9.3.13 13.中篇传奇小说的审美追求

13.中篇传奇小说的审美追求

探讨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审美追求,必须把握几个关键环节:它的由来、它的文化品格以及它对后世的影响。

就其由来而言,正如孙楷第先生所指出的:“以文缀诗,形式上反与宋金诸宫调及小令之以词为主附以说白者有相似之处。”[30]考察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的身世,注意宋金诸宫调尤其是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在题材处理、人物刻画等方面的特征,是一个首选切入点。

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系据元稹《莺莺传》改编,但二者之间实有诸多不同:第一,董解元在卷一开头所塑造的作家自我形象是个活跃于秦楼楚馆的放荡不羁的才子,与《莺莺传》对元稹的定位不同。“这世为人,白甚不欢洽?”“秦楼楚馆鸳鸯幄,风流稍是有声价。教惺惺浪儿们都伏咱。不曾胡来,俏倬是生涯。”一个“俏倬是生涯”的艺人,正是所谓“才子”。第二,《西厢记诸宫调》将张君瑞与崔莺莺的关系确定为偷情;其拟想中的读者或观众主要是风流浪子。卷一:“曲儿甜,腔儿雅,裁剪就雪月风花,唱一本儿倚翠偷期话。”“穷缀作,腌对付,怕曲儿拧到风流处,教普天下颠不剌的浪儿们许。”这与《莺莺传》设定的读者群是不同的。第三,董解元写张生,明显有自寓意味,卷六甚至呼张生为张解元;这位张解元之于莺莺,实同于一般人对妓女的态度。卷一写他初见莺莺,便“手撩着衣袂,大踏步走至根(跟)前”。“思想那清河君瑞,也是个风魔汉。”卷四写他误以月光下的红娘为莺莺,也不招呼一声,就“抱定款惜轻怜”。第四,《西厢记诸宫调》虽一再交代莺莺是相国小姐,但从更具暗示性的笔墨来看,莺莺的身份倒更令人想到妓女,如卷一莺莺亮相:“手睰粉香春睡起,倚门立地怨春风。”仿佛倚门卖笑者的情态。第五,董解元确认张君瑞与莺莺是一对标准的才子佳人。如卷六:“一对儿佳人才子,年纪又敌头。经今半载,双双每夜书帏里宿。”而照宋元时代书会才人的看法,“才子佳人”=书会才人+青楼女子。

中篇传奇小说以元宋梅洞《娇红记》为起点,其题材处理、人物刻画的路数确与《西厢记诸宫调》相近;穿插大量诗词,也可视为对诸宫调唱叹部分的移植。它所关注的题材相当狭窄,仅限于艳情;它对白描不甚重视,因为艳情不太适合于真切地摹绘,诸宫调也未提供这样的艺术传统;它的人物带有病态意味,实质上的妓女与名义上的名门闺秀身份不能吻合。明代第一部中篇传奇小说是李昌祺的《贾云华还魂记》,尽管其作者有相当好的文化素养,但当他依循《娇红记》的轨范来创作时,仍不免出现类似的情形,文学传统的惯性力量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就文化品格而言,弘治、正德以降的中篇传奇小说,实为通俗读物。其传播途径,一是单行出版,一是选入各种通俗类书,如《国色天香》、《燕居笔记》等。“此等读物,在明时盖极普通。诸体小说之外,间以书翰,诗话,琐记,笑林,用意在雅俗共赏。”[31]以明末刊本《燕居笔记》(当为何大抡编)为例,书分上下两层,上层收《天缘奇遇》、《钟情丽集》、《花神三妙传》、《拥炉娇红》、《怀春雅集》等五部中篇传奇小说;下层除收诗词歌赋、文书联曲外,另有短篇小说二十六篇,乃《游会稽山记》、《金凤钗记》、《联芳楼记》、《滕穆醉游聚景园记》、《牡丹灯记》、《渭塘奇遇记》、《江庙泥神记》、《虾蟆牡丹记》、《周秦行记》、《田洙遇薛涛联句》、《心坚金石传》、《节义双全传》、《刘方三义传》、《吴媚娘传》、《续东窗事犯传》、《琼奴传》、《爱卿传》、《雕传》、《张于湖宿女贞观》、《红莲女淫女禅师》、《杜丽娘慕色还魂》、《古杭红梅记》、《绿珠坠楼记》、《柳耆卿玩江楼记》等,多为传奇小说。从《燕居笔记》所选小说的题材来看,艳情居于核心位置。何以会如此?“食色性也”,以艳情为中心,畅销的可能性较大。

面向市场的中篇传奇小说,其作者的文化层次总体上是不高的。玉峰主人、梅禹金等署名作者,情况稍好一些;大多数作者宁可“佚名”,很可能是书坊老板或其聘用的“俚儒”。他们无心于“十年磨一剑”,粗制滥造,情节和语言(包括诗词)雷同之处比比皆是,人物性格亦大体相仿。为了刺激读者的阅读兴趣,一些作者求助于色情描写,“不计其数”地批发“佳人”,笔墨污秽不堪,以致在中篇传奇小说作者内部也招致了反弹。《刘生觅莲记》、《双双传》等致力于改变这种恶习,尤其是《双双传》,它所预示的艺术前景是令人振奋的。套用闻一多评《春江花月夜》的表述,可以说,这是中篇传奇小说的“自赎”。

就中篇传奇小说在小说史上的影响来看,可以划分为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子部小说类设《绣谷春容十二卷》一条。提要指出:《龙会兰池全录》、《申厚卿娇红记》等“直开后来才子佳人派之源”。[32]李梦生为《古本小说集成》之《五金鱼传》撰写前言,亦云:“明中叶,文人创作中篇传奇故事增多,著名的如《艳异编》、《绣谷春容》、《国色天香》、《燕居笔记》等总集中所收的《刘生觅莲记》、《怀春雅集》、《钟情丽集》、《花神三妙传》、《天缘奇遇》等,《五金鱼传》亦为其一。这些小说多描写才子佳人的患难离合,以大团圆作结,不仅为当时盛行的话本小说提供了素材,也直接影响与推动了明末清初以天花藏主人等为代表的长篇白话才子佳人小说的繁荣,这是很值得重视的。”才子佳人小说移植中篇传奇小说的人物格局和情节路数,包括一些短处也有所传承。《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借贾母之口批评才子佳人故事“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所以没趣,原因在于:一、“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二、不合情理。“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33]这样的批评,用于中篇传奇小说也是适合的。

第二个层面是对色情小说的影响。明中叶后的色情小说,按语言形式来划分,或用文言,如《如意君传》、《痴婆子传》,[34]或用白话,如《绣榻野史》、《春灯闹》,甚至包括长篇的《金瓶梅》,它们主要受《花神三妙传》、《天缘奇遇》这类中篇传奇小说的影响,数量众多,一度泛滥成灾。

以上我们从中篇传奇小说的由来,它的文化品格以及对小说史的影响等方面考察了其审美追求。它与青楼文化的潜在联系注定了它的世俗化格调,比较而言,它与唐代的辞章化传奇区别甚大(尽管里面用了很多诗词,但中篇传奇小说实无“诗心”),而与宋代话本体传奇存在诸多可沟通之处。其自身的美感魅力是有限的。不过,作为中国小说史发展的一个环节,明代的中篇传奇小说则不宜忽视。其重要性在于:它对才子佳人小说及《金瓶梅》一类小说起了催生作用,换句话说,它催生了明清时代的人情小说或世情小说。明万历以后,世情小说与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和神魔小说并立,且在未来的发展中诞生了《红楼梦》这样具有世界意义的杰作。我们自然不能将秋实的荣誉完全归于春花,但春花无疑也是有其贡献的。

【注释】

[1]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7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2]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云:“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参见司马迁《史记》第一卷,第46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3]刘知几撰,黄寿成校点:《史通》,50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4]高启:《高青丘集》,90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高君:《高青丘集》,946页,上海:上海古藉出版社,1985。

[6]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四,3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7]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八,25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

[8]钱谦益撰,钱陆灿编,《列朝诗集小传》,813页,明文书局,1991。

[9]陈寅恪:《柳如是别传》,44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0]张潮编:《虞初新志》卷一《小青传》篇末评语,21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

[11]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1255~1256页,长沙,岳麓书社,1994。

[12]沈德符:《万历野获编》,64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按,《钟情丽集》当非邱浚所作,参见本书第十六章第三节。

[13]纪昀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三《读书录》提要,790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

[14]胡应麟著:《少室山房笔丛》,382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15]瞿佑生卒年据程毅中先生的考订。见程毅中:《明代小说丛稿》,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6]郎瑛撰:《七修类稿》,360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17]钱谦益撰,钱陆灿编:《列朝诗集小传》,230页,台北,明文书局,1991。

[18]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14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9]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20]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三册《法国的反动》第十节,22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1]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14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鲁迅谓《剪灯新话》文笔“冗弱”,与胡应麟的判断大体一致。胡氏《少室山房笔丛》卷四一《庄岳委谈下》云:“自《花间》、《草堂》之流也,而极于《西厢》、《琵琶》;自《玄怪》、《树萱》之流也,而极于《剪灯》、《秉烛》。然《西厢》、《琵琶》虽词场最下伎俩,在厥体中要为绝到,若今所传《新》、《馀》二话,则鄙陋之甚者也。二书骤读之类村学究小知声律者,不足当大雅一噱,夷考其人,实皆国朝名士手笔,《新话》则瞿广文宗吉,《馀话》则李方伯昌祺也。瞿,国初钱塘人,所著诗集、诗话今传,格律卑弱亡论,而才情缥缈,工语绝多,词尤婉缛,今诗词附见《新话》者乃无复字句可观。李诗律殊精诣,宣、成间禀称作手,今《皇明风雅》所选十数篇,气骨铮铮,侪流罕及,而诗见《馀话》者亦绝不足言。昔唐人尝以《南柯》得名,黄梁擅誉,二书律之,惭沮甚矣。”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435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22]陈益源认为《钟情丽集》撰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见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66页,香港,香港学峰文化事业公司,1997。

[23]关于各中篇传奇小说问世时间的考证,可参考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

[24]陶辅《桑榆漫志》、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等均持此说。

[25]详见《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207~213页,香港,香港学峰文化事业公司,1997。

[26]见薛洪!:《传奇小说史》,261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27]见孙楷第著:《戏曲小说著录解题》卷一《闲情野史八卷》条,2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28]参见本书论《莺莺传》部分。

[29]《古本小说集成·燕居笔记·第四册》,1901~190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0]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卷六,12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1]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卷六,12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2]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39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3]曹雪芹著,陈文新、王炜辑评:《红楼梦》百家汇评本,370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34]这类作品,当然也属于文言小说,但其处理题材的方式与白话小说一致,而与传奇小说反而大为不同,实系白话小说附庸。另外,对于一味铺张污言秽语的作品,本书也不打算给予太多篇幅,提一提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