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宋梅洞《娇红记》

产生于元代的《娇红记》，其作者是谁尚存争议。明宣宗宣德十年(1435年)，丘汝乘为刘兑《娇红记》杂剧作序，云:“元清江宋梅洞尝著《娇红记》一编，事俱而文深，非人莫能读。”1935年，郑振铎为上海生活书店编辑《世界文库》第三册时，选刊《娇红传》，即据丘汝乘《娇红记》杂剧序，署为“元·宋梅洞作”，为学术界广泛认可。

此外，还有无名氏、“元儒虞伯生”、“卢伯生”、“中州李诩”诸说。玉峰主人《钟情丽集》:“未知其作者何人。”明高儒《百川书志》(书前有嘉靖十九年序)卷六:“《娇红记》二卷，元儒邵庵虞伯生编辑，闽南三山明人赵元晖集览。”^[37](吕天成《曲品》及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说《娇红记》作者为“卢伯生”，当是“虞伯生”之讹。)明末《剪灯丛话》卷一、《绿窗女史》卷五选录《娇红记》，均署为“中州李诩”。诸种说法，日本学者伊藤漱平曾在《〈娇红记〉成书经纬:其变迁及流传过程》一文中加以辨析^[38]，确认“宋梅洞著”较为可信。

宋梅洞，名远，号梅洞。祖籍淦川(今江西清江)。约生于13世纪中期，卒于14世纪初年。元初与滕宾、周景、萧列、刘将孙邂逅古洪，题樟镇华光阁志别，作《意难忘》词，今存《元草堂诗余》卷中。清顾嗣立所编《元诗选》，收有他的两首诗。《娇红记》应是元初作品。

《娇红记》写申纯与王娇娘生死不渝的爱情。北宋宣和年间，成都才子申纯因“荐而不第”，出游遣怀，在母舅王通判家见到“色夺图画中人”、“天然殊莹”的表妹娇娘，相互爱慕，私订终身。申纯归家，“朝夕惟娇娘是念，乃遣媒人往舅妗家求婚”，母舅以“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为由加以拒绝。申纯伤感成疾，假托“为鬼物所侵，必当远遁，方可苟安”，来娇娘家避难。居数月，“与娇娘情意周洽，逾于平昔”。王通判侍妾飞红，“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常有事没事来找申纯，引起娇娘疑心。飞红与娇娘闹翻，蓄意报复，在申、娇幽会时，邀娇娘之母前往观赏牡丹，以坏其好事。申生自知处境不妙，只得告归。次年，申纯兄弟连捷，以报喜名义前往母舅任所。娇娘因苦于不能与申纯相见，乃屈事飞红，飞红被感动，设法成全申、娇。又过了一两年，王通判终于改变初衷，允诺将娇娘许配申纯。不料某帅府公子久慕娇娘艳名，“帅遂遣媒求婚。王初拒之，再四逼以威势，赂以货财，不得已，遂许之”。申纯无可奈何，与娇娘洒泪而别。娇娘因忧伤过度去世，申纯得悉讣音，亦殉情自缢。

《娇红记》仿效《莺莺传》的地方甚多。比如，申纯的性格就与张生相似，才见娇娘一面，便“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思慕娇娘”。娇娘亦可与莺莺比况。她虽深爱申纯，但因有种种顾虑，在二人交往的前期，欲亲故疏，欲近故远，时亲时疏，时近时远，实亲似疏，实近似远，造成一波三折的戏剧性。自然，娇娘与莺莺的行为动机略有不同。崔莺莺是顾惜名门闺秀的身份，娇娘则是怕申纯不能正式娶她为妻。她的反反复复，是有充分的心理依据的，并非作者故作惊人之笔。

从娇娘与崔莺莺行为动机的不同，我们发现，《娇红记》虽然模仿《莺莺传》，但宋远和元稹对婚姻的看法大为不同。按照通常的社会准则，“妻者齐也”，她与丈夫具有对等的地位。这种对等地位的获得，一方面依赖家世背景，即所谓“门当户对”，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方面)依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用某种仪式或程序加强婚姻的庄重性，其中含有道德意味和法律意味，可成为女子婚后身份的证实与保障。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说:“聘则为妻奔则妾。”妻、妾的区别就是基于这种社会公认的习惯法来确认的。元稹承认这种习惯法，他笔下的莺莺也承认这种习惯法，因此，莺莺在与张生私下结合后，她甚至没有勇气要求张生一定娶她，她只是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后来，莺莺“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元稹并不在婚姻与私下结合之间建立必然联系。

宋远的看法与元稹迥异。在私下结合与未来的婚姻之间，他赞成建立一种必然联系。这或许是通俗艺术中的情节惯例。宋代的话本体传奇中，先私通再结婚的“才子佳人”甚多，金人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与元人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都一致安排张君瑞、崔莺莺先私下结合后成为夫妻。这样的情节套路，从情节母题看，显示的是通俗艺术的特点。

《娇红记》是在宋代话本体传奇的影响下产生的一部写才子佳人的杰作。其超越宋人同类旧作之处有两点:一是其情节推进曲折有致，并大体上合理合情。二是不取大团圆结局。他虽然赞同申纯与娇娘结婚，但却强调:外在的社会力量是如此强大，他们的追求必然被粉碎。以巨大而频繁的挫折来反衬二人感情的深挚，有效地实现了为感情占地步的目的。申纯和娇娘殉情而死，连王通判也深自悔责，并将二人“合葬于濯锦江边”。至此，作者意犹未尽，又慨叹道:“所谓则异室，死则同穴者，此也。人之年少而遭此祸，盖为父母者不为之察其心，而观其志也。岂不哀哉!岂不痛哉!”

《娇红记》在《莺莺传》之外，以一种新的处理恋爱题材的方式，成为传奇小说中的又一经典。明代的中篇传奇小说经常将《莺莺传》与《娇红记》相提并论，如《钟情丽集》，男女主角便以《莺莺传》、《娇红记》作为恋爱指导。这表明了一点:作者心目中的榜样即这两篇小说。事实上，《钟情丽集》更多仿效《娇红记》。无论是以细节描写展示人物心理，还是穿插大量诗词以形成某种风格，《娇红记》都是足供效法的榜样。

《娇红记》在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上的重要性在于，它标志着中篇传奇小说的正式诞生。宋代的《西池春游》(《青琐高议》别集卷一)似有从短篇扩展为中篇的趋势，但仍是短篇。《娇红记》全文约一万八千字，穿插诗词韵文约六十首，其规模，完全合乎现代读者对中篇小说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