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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8.2.2 2.其他无名氏的传奇

2.其他无名氏的传奇

除开写隋炀帝的几篇传奇,其他无名氏的作品究竟有多少,尚无准确统计。但可以负责任地说一句,《张浩》、《苏小卿》、《梅妃传》、《李师师外传》等是其中较为出色的或有代表性的几篇。

《张浩》见今本《青琐高议》别集卷四,题注“花下与李氏结婚”。南宋初皇都风月主人编《绿窗新话》卷上收入本篇,题为《张浩私通李莺莺》。

小说明显带有依仿《莺莺传》的痕迹,如开头写张浩一节,张浩的几句关键言词,都是从《莺莺传》脱胎而出。作者对《莺莺传》太熟悉了。

《张浩》在某种意义上又可视为《莺莺传》的翻案之作,这突出表现在李氏形象的塑造上。崔莺莺在处理与张生的关系时,时常想到不要有失身份,李氏却从无这种顾虑。她主动向张浩表示愿结百年之好,她主动逾墙与张浩私下结合,她甚至以投井自杀胁迫父母认可这桩婚事。适值张浩迫于叔父之命,另外订婚孙氏,李氏竟亲自诣府上诉,终由府尹作伐,与张浩结婚。

明冯梦龙编撰的《警世通言》第二十九卷《宿香亭张浩遇莺莺》,据考为南宋后期的话本;[20]晁氏《宝文堂书目》著录有《宿香亭记》,当即此篇。一篇传奇小说被当时人改编为话本,且情节安排、人物性格大体保持一致,表明二者在品格上相近,颇合市民阶层的口味。其中若干片断,因使用白话的缘故,意思更为明白晓畅,有助于我们阅读《张浩》。

《永乐大典》卷二四○五引有《苏小卿》一篇,出《醉翁谈录·烟花奇遇》,不著撰人。《醉翁谈录》今存金盈之、罗烨二本,但金本系杂记琐闻,罗本多收唐宋传奇,且“烟花奇遇”的标目,与罗本“烟粉欢合”、“烟花品藻”等分类相近,准此推论,《苏小卿》当属罗本佚文。

《苏小卿》写苏小卿与双渐的故事。闾江知县苏寺丞之女小卿,游园时邂逅郡吏双渐,爱其才貌,合欢于花间,嘱双渐回家读书,取得功名后再来求婚。双渐苦志二载,功业一成。打听小卿消息,知她父母双亡,流落青楼。双渐偕友往游妓馆,忽遇小卿。时小卿已为司理院薛官人包占,将置为妾。两年后,双卿任满归京,夜泊豫章城下,忽见小卿在画舸中品弄琵琶,“遂自歌而挑之”。小卿随双渐潜逃,后得偕老。

在传奇中,苏小卿虽被赋予宦家千金的身份,并能吟诗作赋,但将她视为风尘女子却无疑更合适一些。比如,初见双渐,她便胁迫这个才貌俱佳的异性与她苟合。如此形象,如果不是风尘女子,或者,如果小说作者不是以风尘女子为原型来构拟所谓“佳人”,这样的描写就很难得到合理解释。

惟其实际上是一介风尘女子,所以,当她父母双亡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名副其实的妓女。她自己说明沦入青楼的缘故说:“妾先人前任闾江县苏寺丞也,因染疾不禄。妾随母至扬州,母又厌世。不能自养,遂落于娼流,终不为乐”。她虽有些不乐,却也安于这种命运,并对自己在青楼中获得的声名感到自豪,所谓“妾之名兮世所闻,钱塘苏小真仙属”是也。(有意味的是,“苏小小”或“苏小”是六朝南齐时钱塘名妓,而我们的主角名“苏小卿”,用双渐的诗句表示,即“苏小从来字小卿”。二者之间的重合不是偶然的。)

苏小卿选择人生归宿的举措颇令人难解。比如,她初见双渐,二人已有“一霎欢情”,她却并不急于和双渐订立婚约;两年后,双渐与她在妓院重逢,那时她虽为司理薛官人包占,但仍有相对的自主权,她不趁此时与双渐重续旧约,却在正式成为薛司理小妾后,冒险随双渐私奔。这种难解之处,其实是出于作者的“别有用心”。寻常的嫖娼已引不起作者的兴趣,他热衷于写那种因偷偷摸摸而带有刺激性的男女关系。读者不难发现,双渐与苏小卿的交往始终属于“偷情”:“乱花深处偶相逢,一托深心许为婿”,那时苏小卿还是深闺处女;青楼重逢,又有薛司理碍事,苏小卿只能将双渐藏于小室,伺机寻欢;后来苏小卿随双渐私奔,“拐带”二字双渐一辈子摆脱不了。作者对偷情的这种隐秘而强烈的兴趣构成推进小说情节的基本动力,也从根源上赋予了《苏小卿》俗文学的品格。

《苏小卿》骈散相间,诗文并用,而以通俗语言作为行文基调。于华丽中见浅俗,于堆砌中见平易,正是话本体传奇的本色。所插入的两首长诗,颇受白居易叙事诗的影响。

苏小卿故事自南宋以降即广泛流传,以作赚词出名的张五牛曾将改编为《双渐小卿怨诸宫调》,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提到《双渐豫章城》,《水浒传》第五十一回讲到白秀英在勾栏说唱《豫章城双渐赶苏卿》。宋元戏文、金院本、元杂剧、明传奇中均有写这一题材的剧作,如元王实甫《苏小卿双渐泛茶船》杂剧(仅存一折)、明无名氏《三生记》传奇及《茶船记》传奇等,惜多已失传。

《梅妃传》,[21]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著录。全文始见于《说郛》卷三十八,亦见于明顾元庆《顾氏文房小说》(顾本不著撰人)。《唐人说荟》题为曹邺作。文末有无名氏跋,称“此传得自万卷朱遵度家,大中二年七月所书,字亦媚好……唯叶少蕴与余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22]朱遵度是五代末宋初人,少蕴是叶梦得之字,为南北宋之际人,两人相差年代太远,不可能发生交往。估计是南宋人所作,传与跋均出于一人之手。

《梅妃传》是宋人传奇的名篇之一,以叙梅妃遗事为主。妃姓江名采d,莆田人。开元间高力士出使闽粤,将之选入玄宗后宫,大受宠幸。性喜梅,玄宗赐名梅妃,又戏呼梅精。杨太真入宫,梅妃遭嫉,玄宗被迫将她迁置于上阳东宫,偶然密叙旧爱,太真亦寻衅大闹。梅妃赋《楼东赋》以抒幽恨,玄宗览而怆然。安史乱起,明皇西幸,太真被缢于马嵬坡,梅妃亦死于乱兵之中。乱平,玄宗于梅树下得梅妃遗骸,以妃礼葬之。从《梅妃传》对后世的影响来看,其命意之新颖,主要在两个方面:

其一,它表达了一种异于唐人的审美观。“环肥燕瘦”,杨贵妃体态丰腴,因此唐明皇将她比为海棠花。这种美是唐人所崇拜的。但《梅妃传》却将她戏谑地称为“肥婢”,并以对比的方式展示了梅妃的轻盈淡雅的美:“性喜梅”,其风标亦似梅花,明秀凄艳。扬清瘦之梅而抑富贵的海棠,这是《梅妃传》的一点重要意思。

其二,《梅妃传》表达了一种偏于严肃的历史观。发生在唐玄宗晚年的安史之乱,曾促使中晚唐的许多文人思索,试图在唐玄宗的所作所为与安史之乱间建立因果联系,如李商隐《华清宫》:“当日不来高处舞,可能天下有胡尘!”[23]杜牧《过华清宫》:“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24]但唐人毕竟通脱,对于从往事中寻找某种道理和意义的兴趣,远不及从一连串巨变中发现诗意的兴趣浓厚,白居易《长恨歌》便是例证。种种朝章国政,治乱安危,本可大发宏论,而白居易懒于理会,仅“汉皇重色思倾朝国”,“从此君王不早朝”,“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数句,点到即止,不再发挥;全诗以“长恨”为宗旨,对马嵬死别前的繁华富贵,铺叙有限,而对马嵬死别后的愁恨悲哀的描写,占了全诗三分之二的篇幅,“临邛道士鸿都客”以下,写方士在仙山见太真一事,纯属幻设,白居易竟用了四十六句。极抒“长恨”,这是《长恨歌》的宗旨,也是唐代大部分以李、杨爱情为题材的小说的宗旨,如《长恨歌传》、《次柳氏旧闻》、《明皇杂录》等。

但宋代读书人关注的焦点却是往事中所包含的教训。“以议论为诗”是用诗来讲道理;轶事小说强调理性与智慧,也有浓郁的理性色彩;传奇亦然。在大多数宋人眼里,唐明皇宠爱杨贵妃,乃是造成天下大乱的原因,《梅妃传》将他“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的举动与宠爱杨氏并提,即意在说明李、杨之间的关系并不美好。而将杨贵妃塑造成一个占有欲极强、骄悍跋扈的形象,正是为了强化这一命题。至于这种描写客观上揭露了宫廷生活的黑暗及后妃争宠的冷酷性,恐怕是作者意外的收获。

《梅妃传》抒情色彩较浓。写梅妃的幽怨与才情,如泣如诉,优于《谭意歌》等篇。明人吴世美曾据以做《惊鸿记》杂剧,清洪癉《长生殿》传奇及褚人获《隋唐演义》等也采用了其情节。

《李师师外传》,[25]见清胡?刊《琳琅秘室丛书》。据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南宋时有一本《李师师小传》行世,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也提到一本《李师师传》,但这两本书,元明两朝均无人提及。至清初,钱曾《读书敏求记》卷四诗文评类《文心雕龙》解题才提到钱功甫藏有《李师师外传》一卷,清人胡?于咸丰间刊入《琳琅秘室丛书》,胡刊本后有琴六居士黄廷鉴跋,误将《读书敏求记》所提及的《李师师外传》写成《李师师小传》。其后《香艳丛书》、《旧小说》亦收入《李师师外传》。鲁迅辑录《唐宋传奇集》,将《李师师外传》列为宋人作品。作者不详。

李师师是北宋末年汴京名妓,《贵耳集》、《大宋宣和遗事》、《青泥莲花记》、《瓮天脞语》等记有其事,但情节互有出入,褒贬亦不尽相同。《李师师外传》专叙徽宗狎幸李师师及李师师为徽宗殉节的事。作者有意用一个身份卑贱的妓女来与所谓高贵的达官对照,以鞭挞那些丧失民族气节的败类,很有分量。

《外传》叙事,颇见匠心。小说赋予师师重文士而轻商人的性格,徽宗狎幸时偏又诡称“大贾赵乙”,于是师师的出场就别有意味:一边是皇帝“延f以待”,一边是师师迟迟不出场,“独未见师师出拜”,“独未见师师出侍”,“而师师终未出见”,“而师师终未一见”,“又良久”,始“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这有一石双鸟的效果:既突出了师师的性格,又通过“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铺垫,使读者未见其人,就已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徽宗的空虚生活及其想方设法寻找娱乐、追求刺激的心理,亦刻画入微,分外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