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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7.2 二 诗向历史倾斜

二 诗向历史倾斜

宋代辞章化传奇衰落的表征,核心是“方巾气太重”:从文字风格来看,贫乏冗弱,板滞拘谨,无复绰约跌宕之致;从情感抒写来看,大多严冷有余,理学家的风度掩盖了抒情诗人的气质。如果说唐人传奇是历史向诗倾斜的话,那么,相当数量的宋人传奇则是诗向历史倾斜。有三个事实值得关注:

其一,多托往事而避近闻。

宋代传奇作者的想像范围局限在两个圈子里:一是据当时传闻,略加点缀,即成传奇。由于作者并不有意识发挥其想像才能,故少绰约之致,如王明清《摭青杂说》中的若干篇目,实近于今日小报上的叙事文章。一是靠历史资料编故事。两宋时期,取材于历史的传奇小说,数量相当可观。乐史《绿珠传》、秦醇《赵飞燕别传》取材于隋唐以前;无名氏《隋遗录》、《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取材于隋代;乐史《杨太真外传》、秦醇《骊山记》、无名氏《梅妃传》等取材于唐代,阵容相当可观。从对题材的处理而言,可大致分三种情况:或摭拾旧闻,编织成篇,作者的精力花在材料的搜集与排比上,如乐史《绿珠传》、《杨太真外传》和张实《流红记》;或从历史上的某一因由生发。比如无名氏《梅妃传》:梅妃之事,不见史传,唐人笔记亦未见称引,但唐明皇李隆基则实有其人,后妃争宠亦寻常之事,于是便有了梅妃与杨贵妃争风吃醋的幻想情节。无名氏《王榭传》亦属借端生发之作。《隋遗录》等作品,则界于上述两种路数之间。从风格来看,秦醇、张实注重文采,尚承唐人余绪,当然已没有那种神韵;乐史以学者综述事迹的方式写传奇,板滞有余;《迷楼记》等写隋炀帝的作品,颇受说话影响,不妨称之为话本体传奇或通俗传奇。

其二,篇末垂诫,亦如唐人,而增其严冷。

中国的历史家有两个基本的立足点:一是实,不实则无以取信于读者;二是涵盖总体的道德原则。“历史显然不仅仅是对一系列事件的罗列,它还意味着一种尝试,即把所报告的种种孤立事件联系起来,从混乱而不连贯的往事中找出某种道理和意义。”[12]而中国古代的部分历史家则似乎在动笔前就对道德因果已经明了:作恶的食恶果,行善的得善终。作者的叙事只是为了证明这个道理,议论则对这个道理加以强调,司马光《上〈资治通鉴〉表》说得坦率:“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13]

诗向历史倾斜,于是严峻的道德感渗入传奇中,于是宋代传奇的议论就不像唐人传奇那样跌宕有致并富于抒情意味,而是平稳庄重,使读者感到压抑。这一点,《绿珠传》可为例证:

噫!石崇之败,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崇常刺荆州,劫夺远使,沉杀商客,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气色,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

绿珠之殁,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奋不顾身,其志烈懔懔,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行,怀反复之情,暮三朝四,惟利是务,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

乐史的议论,在宋初有其合理性。唐末五代,由于长期动乱,传统的道德原则被肆意践踏:武夫们贪暴放纵,明争暗夺,文人们弃弱奉强,浮沉取容。冯道在五代被推崇为圣人。他历事四朝,得到许多阶勋官爵,可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作《长乐老自叙》,自谓孝于家,忠于国,做子做弟做人臣做师长做夫做父,都深感满意。道德沦丧至此,“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因此,重振道德是宋初文人意识到的历史使命,理学的兴起,便旨在重塑士大夫的人格;乐史的议论也以此为宗旨。但正如历史的合理性未能保证理学具有永恒的积极价值,乐史的做法在传奇发展的长河中起的主要是消极作用。

论及宋人传奇严冷的一面,不可不注意其中写恋爱(含婚姻、艳遇)题材的作品。唐人传奇兴盛的突出标志是恋爱题材的勃兴,那是一个流光溢彩、荡漾着情思与才气的世界。而宋人传奇,即使写恋爱,也有可能以方巾气面对读者。《谭意歌》是一个例子。谭意歌身为长沙名妓,她最迫切的人生追求却是从良。她之所以恋爱,是为了实现从良的目的。当她事实上的丈夫张正字“内逼慈亲之教,外为物议之非”,结亲高门时,得知消息的意歌首先不是因为感情被辜负而痛苦,她考虑的是,在失去丈夫之后,如何做一位称职的母亲。她给张正字写信说:

有义则合,常风服于前书;无故见离,深自伤于微弱。盟顾可欺则不复道。稚子今已三岁,方能移步,期于成人,此犹可待。妾囊中尚有数百缗,当售附郭之田亩,日与老农耕耨别穰,卧漏复毳,凿井灌园。教其子知诗书之训,礼义之重;愿其有成,终身休庇妾之此身,如此而已……

这些话当然都很有道理,但如此冷静、理智,倒叫读者无从表示对她的同情了。她似乎并未用情感应对生活。

尤其令读者惊讶的是今本《青琐高议》所收清虚子《甘棠遗事》和蔡子醇《甘棠遗事后序》。这两篇都记温琬的事。温琬的母亲是妓女,而由姨父母抚养成人的温琬却酷爱诗书,不仅能一字不漏地默诵《孟子》,还明了其中义理。十四岁时,被迫落入娼籍。她设法除籍为民,还说服母亲,一同隐居汴京。此后,她一意读书、研究,著有《孟子解义》八卷,诗六百首,《南轩杂录》若干卷。这样一个人物,用传奇这种体裁来写,确乎是出人意外了。

其三,以事件为中心的叙事结构。

首先,宋人传奇通常以事件为中心,也稍稍顾及性格的刻画,《梅妃传》、《隋炀帝海山记》等,人物形象尚称鲜明,但极难见到氛围的渲染,而这是构成抒情特征的重要因素。无名氏《梅妃传》要算好的,如:

后上(指玄宗)暑昼寝,仿佛见(梅)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旁。”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不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才数株,得尸,裹以锦蘞,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

但比起唐代写杨贵妃死后玄宗感伤之情的小说,《梅妃传》就比较寻常了。

其次,缺少经营细节的兴趣,似乎只要说清事情的过程就够了。绿珠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美女之一。唐代托名牛僧孺的传奇《周秦行纪》以戚夫人、王昭君、杨贵妃、潘妃、绿珠等众多女子为描写对象,绿珠并不处于小说的中心,但《周秦行纪》写她,仍能点染得风姿绰约:

别有善笛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且多媚,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问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乃谢而作诗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绿珠。乐史《绿珠传》以绿珠为传主,反而枯瘠得多,写到绿珠的风韵,仅“绿珠吹笛,又善舞明君”二句。绿珠之死,本该泼墨淋漓,使激情与才情同时倾泻,乐史却惜墨如金,似乎毫无感慨。他写道:

(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故止之,于是坠楼。

笔路窘仄,无丝毫舒展气象;而描述生离死别,竟平静如古井之水,真叫人难以置信。

再次,叙事角度、叙事时间的安排单调板滞。凡方巾气重的宋人传奇,基本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几乎全为顺叙。比起唐人传奇来,呈现全局性的退化趋势。文学史告诉我们: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形式的“内容”,或没有内容的“形式”,因此,宋人传奇形式的退化意味着内容的同步退化:由无关大体的浪漫人生向枯涩的很少人生情趣的题材退化,即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谓“士习拘谨”。[14]传奇与拘谨是格格不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