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7.1 一 “率俚儒野老之谈”

一 “率俚儒野老之谈”

所谓宋代的辞章化传奇,是指从唐人传奇—脉延伸出来的宋代传奇,鲁迅《唐宋传奇集》所选的宋代传奇主要属于这类作品。关于这一类传奇成就不高的原因,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有过讨论:“小说,唐人以前,记述多虚,而藻绘可观;宋人以后,论次多实,而彩艳殊乏。盖唐以前出文人才士之手,而宋以后率俚儒野老之谈故也。”[1]这是对的。但宋代的文坛名流为何冷落传奇?这就涉及唐宋文人不同的审美风尚了。概括言之,有下述三点区别:

其一,唐代文人偏嗜怪异,宋代文人爱好掌故。

唐宋知识精英在趣味方面的差异,从他们撰写的历史著作可以得到清晰印象。唐代史学理论家刘知几,他的《史通·采撰》极力反对以“神鬼怪物”入史,然而大量志异却正是唐修史书(《隋书》、《晋书》、《南史》、《北史》)的共同特征,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八《晋书所记怪异》说:“采异闻入史传,惟《晋书》及南、北史最多,而《晋书》中僭伪诸国为尤甚。”[2]他还引述了一系列例证。

宋人撰写的史书(《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均以前史为蓝本,如《新唐书》以《旧唐书》为蓝本,《新五代史》以《旧五代史》为蓝本,因而必有增删。《廿二史札记》卷十七《新书增旧书处》说:“新书(《新唐书》)之增于《旧书》(《旧唐书》)者有二种,一则有关于当日之事势,古来之政要,及本人之贤否,所不可不载者;一则琐言碎事,但资博雅而已。”[3]《新书增旧书琐言碎事》条罗列了数十个例子,几乎全是掌故:

《李贺传》,(增)每日出游,使童奴背古锦囊,有得即投入。其母探知之,曰:“是儿呕出心肝乃已。”

《胡证传》,(增)裴度未显时,饮酒店,为武士所窘。证突入座上豪饮,取铁灯檠,手合其跗,谓诸人曰:“我欲为令,不髃者以此击之。”众叩头请去,度乃得免。[4]

宋代文人中还有一个不应忽略的现象:他们亦涉猎唐人传奇,但却化故事为掌故,改变了其美感指向。如苏轼《仇油笔记》载:

退之诗曰:“且可勤买抛青春。”《国史补》云:“酒有郢之富水(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不冻春,剑南之烧春。”杜子美诗云:“闻道云安曲米春。”裴,作《传奇》,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5]

关于裴8《传奇》,东坡记忆有误。《传奇》中《裴航》一篇无松醪春酒名,有此名者见《郑德瞞》,即篇末老叟赠诗所谓“昔日江头菱芡人,蒙君数饮松醪春”。但东坡读过《传奇》是毫无疑问的,然而他重视的并非其奇异的故事,倒是松醪春酒名,此中意味颇耐咀嚼。

与此相关,唐代文人聚会时乐于征奇话异,宋代文人则多谈履历见闻,前者展开一片绚丽的梦一般的想像王国,后者却是平淡的日常生活的情思,所以,唐人听故事以“征异”为目的,如元稹《莺莺传》所说:“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6]宋人则比较平静,在会心一笑中增长见闻和见识,有时也谈神说鬼,但正如苏轼所表白的,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一定相信,更不会“卓然称异”了。唐人的社交生活具有传奇的品格,宋人的社交生活则更多笔记的风味。

其二,唐代文人尚才情,好华丽,宋代文人尚见地,喜严谨。

唐宋精英文化的这种差异首先体现在考试科目的设计方面,如唐代科举重诗赋,诗赋偏于才情和华丽;宋代科举重策论,策论重视见地和严谨。而本书想强调的是,这种差异在文艺批评方面显现得格外清晰。比如唐代司空图的《诗品》,反复使用花的意象,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喻“典雅”,以“雾余水畔,红杏在林”喻“绮丽”,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喻“自然”,以“如渌满酒,花时返秋”喻“含蓄”,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喻“精神”,以“水流花开,清露未唏”喻“缜密”,以“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喻“委曲”,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喻“形容”,以“花覆茅砃,疏雨相过”喻“旷达”,当然各有道理,然而相互之间,并非区别井然,有的不妨调换位置,诚所谓“藻彩洵应接不暇,意旨多梗塞难通,只宜视为佳诗,不求甚解而吟赏之”。[7]宋人的文艺批评如同朋友交换意见,不事藻彩,但努力切中肯綮。比如欧阳修《六一诗话》有这样一条:

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赠渔父》一联云:‘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惟闻风水声。’说者云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谓诗之好句难得耳,而说者云,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人皆以为笑也。”[8]

梅尧臣(圣俞)意在说明:诗不光要求义理通达,还要求措辞不涉浅俗;他的意思表达得平实而清晰。

唐宋文艺批评的区别,是两代文人个性气质的总体差异的一幅剪影。唐代文人生活在带有几许缥缈的经过想像加工的世界里,他们首先重视的不是对客体的把握,而是自我的展示,其文艺批评与其说是品评,不如说是流露——个人审美偏嗜的流露。宋代文人则生活在一个实实在在、平平常常的世界里,他们格外关心的是如何与客体保持和谐,是相互之间亲切的沟通,他们以一种朋友谈天的方式来发表意见,平易浅近,诙谐含蓄,包含着参禅似的机智与颖悟。这里占主导地位的不是才气而是智慧。

与此相关,唐人偏爱热烈,宋人偏爱闲淡。唐代诗人常有轶出日常规范的言行,宋代作家则对规范抱有更多的敬畏之情;唐代诗人可在诗中大写艳情(如元稹等),宋代作家则悄悄地将艳情塞入词中,尔后又将词摒弃在自己的作品集之外;唐人做诗,满腔热情地设色敷染者多,宋人却高倡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为唐人所漠视的陶渊明就是在宋代被推崇到伟大诗人的高度的。总之,尚才气者不免激情洋溢,尚涵养者绝不故立崖岸。唐人具有年轻人的气派,宋人则显得老成持重。

其三,唐代文人不忌讳夸大其词,而宋代文人则以稳重著称。

唐宋文人的这一差异也许与境遇不同有关。宋代文人多政治家、哲学家:仕途得意而显于庙堂的,如杨亿、刘筠、钱惟演、欧阳修、王安石、范成大、辛弃疾;哲学家如邵雍、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陆九渊等,在社会生活中亦声望极高。唐代文人的境遇没有如此美妙:诗做得很好,又喜谈政治,但却不免于啼饥号寒者,大有人在;学者如颜师古、孔颖达、贾公彦等,一生事业惟注疏,更加局促。唐宋文人的境遇之别,加强了他们各自的倾向:唐人爱作少年似的夸大其词的事情,稳重如杜甫,也曾对神仙和游侠表现出热烈的兴趣;宋人则常常对生活保持相当的冷静,因为一个哲学家、政治家如果过于热情,会被人怀疑是否具有作为政治家、哲学家所必需的涵养。

激情与才气,渗透在想像中,极易凝结为传奇;所以鲁迅《唐宋传奇集·序例》说:“(唐人)餍于诗赋,旁求新途,藻思横流,小说斯灿。”[9]智慧与冷静,贯彻在人生中,已具笔记的品格,因此明人所编的《五朝小说》的序言在就宋人笔记发表意见时认为:“惟宋则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录,即林下闲谈。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10]

从上述三个方面,可以导出一个结论:宋代的“文人才士”不屑于写作传奇;于是,弥补这个空缺的就只能是“俚儒野老”。事实也正是如此。比较重要的传奇作家如刘斧、李献民、秦醇、张实等,社会地位都较为低下,才气与学养均不充分。至于欧阳修、苏轼、沈括、陆游这一类著名文人,他们的兴趣几乎全集中于诗文及笔记,传奇从未成为他们关注的重心。[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