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宋人创作的志怪小说

黄休复《茅亭客话》与吴淑《江淮异人录》是两部内容单纯的志怪小说，前者专记蜀中异闻，后者专记侠客、术士一类异人，题材相对集中，跟一般的志怪书有所不同。

黄休复，字归本，宋初人。李畋称他为江夏黄氏，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认为他可能是蜀人。他著有《益州名画录》、《茅亭客话》。《茅亭客话》，《宋史·艺文志》小说家类著录，十卷，与今本合。有《续百川学海》本、《说郛》本、《宝颜堂秘笈》本、《稗海》本、《笔记小说大观》本等。

《茅亭客话》记五代前后蜀至宋真宗时蜀中异闻，既有掌故轶闻，又有志怪内容，以志怪居多。黄休复对炼丹服药及导引术兴致甚浓，网罗尤富，但并非一味迷信，如卷六《金相轮》一则，指出《北梦琐言》关于金相轮的记载之误，强调传闻之不可靠，客观上起了破除迷信的作用。卷四《勾生》写一段艳遇导致的悲剧，则含有警世的意味。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说:“茅亭，其所居也。暇日，宾客话言及虚无变化、谣俗卜筮，虽异端而合道旨属惩劝者，皆录之。”^[32]石京《茅亭客话·后序》也提到此书“可以为后世钦慕儆戒者昭昭然”。^[33]劝善惩恶是作者的重要写作目的。如卷九《景山人》在记叙了景焕“情性温雅，守道俭素”诸事后，结以:

山人园圃中养二斑鹅，婢夜见鹅粪中有光，明往告之，山人令以水淘之，获麸金二两余。吁!谁谓天盖高，何惩恶劝善如反掌耶!

这种感叹，其旨趣是不难把握的。

吴淑(947～1002年)，字正仪，润州丹阳(今属江苏)人。南唐时举进士，以校书郎直内史，从李煜归宋，任大理评事、职方员外郎等官。他是徐铉的女婿，写志怪可能与岳父的影响有关。曾参与《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的编纂，是当时的著名学者。所作《江淮异人录》，《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二卷，《宋史》本传作三卷，今本一卷，凡二十五篇。有《知不足斋丛书》本、《龙威秘书》本、《古今说部丛书》本等。荟萃异人事迹为专书，这是小说史上的第一部。

“异人”之异，在于反常，既包括能力的反常，如《耿先生》中的耿先生，可以雪为银;又包括行事的反常，如《聂师道》中为群盗着想的聂师道。

“异人”不能只有反常的一面。光是反常，就会使读者觉得格格不入，耿先生“至于男女大欲，亦略同于常，后亦竟以疾终”;潘S“后亦以疾卒”。诸如此类的交代即旨在贴近读者。而将反常与“同于常”结合，达到了“诞而近情”的艺术境地的，当数《洪州书生》:锄强扶弱，打抱不平，这是其“近情”的一面，而来去无踪，还能用药化人头为水，则又极为诞幻。从洪州书生，我们看到了后世武侠小说中剑侠的影子。

王明清《投辖录》、洪迈《夷坚志》是产生于南宋的两部志怪小说，《夷坚志》尤为著名。

王明清(1127～1202年后)，字仲言，汝阴(今安徽阜阳)人。北宋学者王R之子。曾任滁州来安县令、朝请大夫主管台州崇道观、签书宁国军节度判官、泰州通判、浙西参议官、某府知府等职。著有《投辖录》、《摭青杂说》、《挥麈录》、《玉照新志》等，后三部为轶事小说。《投辖录》成书于绍兴己卯年(1159年)十月，有《说郛》本、《五朝小说大观》本等。

《投辖录》篇幅不大，才五十条，但包含了好几个广泛流传的故事，如《章丞相》、《赵诜之》二条，南宋末年方回的《虚谷闲抄·禁街遇丽》即据之改写，蒲松龄《聊斋志异·天宫》亦借鉴其构思;《玉条脱》一条，《说郛》卷十一署为廉布作，题为《大桶张氏》，文字大同小异，《聊斋志异·窦氏》与之相似;《猪嘴道人》叙猪嘴道人助李Q事，是《聊斋志异·青娥》的蓝本。《投辖录》偶亦涉及历史人物及其活动，如《沈元用》、《林灵素》等，有助于我们了解北宋末年的社会生活。

洪迈(1123～1202年)，字景庐，别号容斋，又号野处，鄱阳(今江西波阳)人。绍兴十五年(1145年)进士，授两浙转运使，迁左司员外郎。高宗时使金，不惧要挟，差点被扣留。孝宗朝拜翰林学士，出知绍兴府。宁宗朝以端明殿学士致仕，卒谥文敏。据《宋史》本传载，洪迈幼而强记，博极群书，自经史百家，乃至稗官小说，无不涉猎。著述甚丰，除《夷坚志》外，还有《容斋随笔》等，编有《万首唐人绝句》。

《夷坚志》为洪迈晚年所著，书名取《列子·汤问》“夷坚闻而志之”语意，以记载传闻的怪异之事为主。原有四百二十卷，^[34]分初志、支志、三志、四志;每志又分十集，按甲、乙、丙、丁等顺序编次。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一百卷，三甲至三癸一百卷，四甲四乙各十卷。但《宋史·艺文志》仅录甲乙丙六十卷，丁戊己庚八十卷，说明元时书已散佚。《宛委别藏》本七十九卷，《笔记小说大观》本五十卷，《十万卷楼丛书》本、《丛书集成初编》本各八十卷。1981年，中华书局据涵芬楼编印的《新校辑补夷坚志》加以标点校定(何卓校点)，包括初志、支志、三志，及补遗共二百零六卷，另从《永乐大典》等书辑出佚文二十八则，作为“三补”，约为原书的一半，是目前收录篇目最为完备的本子。

《夷坚志》的写作，意在遣兴娱情，洪迈贪多务得，不加抉择，有些提供素材的人，遂将前代志怪故事稍加改动，投送给他，致使《夷坚志》新意较少。据洪迈《夷坚支甲序》，当时已有人指出他“所登载颇有与昔人传记相似处，殆好事者饰说剽掠，借为谈助”。《夷坚志》因其“广异闻”的价值有限，影响了它在小说史上的地位。^[35]

披沙拣金，《夷坚志》中自有值得珍视的新鲜题材，如甲志卷十五《伊阳古瓶》。伊阳古瓶与今日的保温瓶有几分相似。设想“有鬼执火以燎”，仍是志怪套路，于稚拙中显出古趣。其他如丙志卷一三《蓝姐》写一个婢女“遇难不慑怯，仓卒有奇智”，机警捉贼的故事;丁志卷九《陕西刘生》记北人忠义之风，不谈狐说鬼，留下了社会人生的一鳞半爪。

《宾退录》卷八所载《夷坚志·戊志序》是一段不能忽略的佚文:

在闽泮时，叶晦叔颇搜索奇闻，来助纪录。尝言:“近有估客航海，不觉入巨鱼腹中。腹正宽，经日未死。适木工数辈在，取斧窹斫鱼胁。鱼觉痛，跃入大洋。举船人及鱼皆死。”予戏难之曰:“一舟尽没，何人谈此事于世乎?”晦叔大笑，不知所答。

予固惧未能免此也。^[36]

一个故事必须有一个讲述人。而笔记小说中的故事讲述者，同时还应是故事的见证人，或提供一个见证人，以保证其真实性。洪迈向晦叔质疑，其要害正是:你的故事见证人是谁?晦叔“不知所答”，因为他提供不出见证人。其实，一个虚构的故事，本来不需要见证人，但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理论，没有明确赋予作家虚构的权利。事实上运用了虚构却又不能坦率承认，其处境不免尴尬。洪迈以“予固惧未能免此也”解嘲，意在以幽默的方式表明:《夷坚志》中的许多故事纯属虚构或大体上属于虚构，不必考究其是否实有。

《夷坚志》产生于说话艺术兴盛的南宋，为洪迈提供故事的人中大约有不少是说话艺术的爱好者或熟悉者，因此，其中的故事颇多市井趣味。这从它们受到明清时代通俗小说作家青睐的情形可见一斑，如甲志卷四《吴小员外》为《警世通言》卷三十《金明池吴清逢爱爱》所本;甲志卷十二《林积阴德》为《清平山堂话本》之《阴a积善》所本;甲志卷十九《毛烈阴狱》为《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六《迟取券毛烈赖原钱失还魂牙侩索剩命》所本;丙志卷三《杨抽马》为《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杨抽马甘请杖富家郎浪受惊》所本;丁志卷九《太原意娘》为《古今小说》卷二十四《杨思温燕山逢故人》所本;丁志卷十一《王从事妻》为《石点头》第十卷《王孺人离合团鱼梦》所本，《拍案惊奇》第二十七卷则取之为头回;支乙卷五《杨戬馆客》为《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四《任君用恣乐深闺杨太尉戏宫馆客》所本;支景卷三《王武功妾》为《清平山堂话本》之《简帖和尚》所本;支戊卷九《董汉州孙女》为《二刻拍案惊奇》卷七《吕使君情媾宦家妻吴太守义配儒门女》所本;志补卷五《湖州姜客》为《拍案惊奇》卷十《恶船家计赚假尸银狠仆人误投真命状》所本;志补卷八《吴约知县》、《李将仕》为《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赵县君乔送黄柑吴宣教干偿白镪》所本;志补卷八《王朝议》为《二刻拍案惊奇》卷八《沈将仕三千买笑钱王朝议一夜迷魂阵》所本;志补卷十一《满少卿》为《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一《满少卿饥附饱焦文姬生仇死报》所本;志补卷十一《徐信妻》为《警世通言》卷十二《范鳅儿双镜重圆》之入话所本;志补卷十九《蔡州小道人》为《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所本。《夷坚志》大量被改编为通俗小说，这有助于我们理解其风格特征。尝鼎一脔，试对丁志卷十一《王从事妻》加以解读:小说将背景设计为“四方盗寇未定”的“绍兴初”，旨在将奸人拐卖妇女的情节演绎得自然一些。关键词是“拐卖妇女”，王从事夫妻的悲欢离合只是这一关键词的陪衬或烘托。仅凭阅读常识我们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个来自市井的话题，也是市井百姓感兴趣的话题。当然，这话题已经轶出传统志怪的范围，但如果将“怪”理解成“反常”的话，写这种“反常”的生活事件，也未尝不可说是《夷坚志》的题内应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