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门户之见的浸染

宋代党争剧烈，致使部分轶事小说叙事论人，存有门户之见，如刘延世《孙公谈圃》、叶梦得《避暑录话》等;发泄个人恩怨的作品，如魏泰《东轩笔录》，也可归入这一类型。

轶事小说以稳健的人生态度为其价值前提。发泄个人恩怨，表达门户之见，不会得到读者尊重。比如魏泰，为了泄愤，假梅尧臣之名，作《碧云_》，以至于诋及范仲淹，连叶梦得也在《避暑录话》卷二中鄙薄他:“士大夫作小说，杂记所闻见，本以为游戏，而或者暴人之短，私为喜怒，此何理哉!世传《碧云‘》一卷，为梅圣俞作，皆历诋庆历以来公卿隐过，虽范文正亦不免。议者遂谓圣俞游诸公间，官竟不达，怼而为此以报之。君子成人之美，正使万有一不至，犹当为贤者讳，况未必有实;圣俞贤者，岂至是哉?后闻之，乃襄阳魏泰所为，嫁之圣俞也。此岂特累诸公，将以诬圣俞。欧文忠《归田录》，自言以唐李肇为法，而少异者，不记人之过恶;君子之用心，当如此也。”^[19]清纪昀作《阅微草堂笔记》，也郑重提出“不颠倒是非如《碧云‘》，不怀挟恩怨如《周秦行纪》”。^[20]

尽管如此，在部分存门户之见或泄私愤的轶事小说中，也仍有一些可读的篇目。

魏泰，字道辅，号溪上丈人。襄阳(今属湖北)人。曾在试院中因上请忿争，差点打死主考官，被取消录取资格。他是曾布妻弟，倚势横行乡里，为人殊不足取。《潘子真诗话》称“道辅少与徐忠愍及山谷老人友善，博及群书，尤能谈朝野可喜事，??终日”。实则他是典型的无聊文人。所撰《志怪集》、《括异志》、《倦游录》等，皆托之武人张师正而自为之序;又假梅尧臣之名作《碧云_》，以发泄科举不得志的私愤。但他无行而有口，文章写得不错，故其书流传甚广。今存《临汉隐居诗话》、《东轩笔录》等。

《东轩笔录》，十五卷。有明嘉靖三十四年沈敕楚山书屋刻本、《稗海》本、《四库全书》本、《笔记小说大观》本、1983年中华书局李裕民点校本等。《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说:“泰为曾布之妇弟，故此书所记多尊熙宁新法，而抑元党籍。持论不甚可凭，而所记琐事尚有可采。”^[21]有些片断很著名，如卷五《王安国》，写王安国、王安石、吕惠卿三个人物，各具面目，须眉毕现。

《东轩笔录》与《临汉隐居诗话》虽别为二书，但其中互见的条目颇多，如苏舜钦自叹做诗被人比梅尧臣、写字被人比周越条;欧阳修即席赋晏太尉西园贺雪歌条;与王荆公评诗条;杨察谪守信州于饯筵做诗条;蜜翁翁对唐伯伯条，均见于《临汉隐居诗话》。《东轩笔录》写作较早，信口妄言，多有失实之处。《临汉隐居诗话》作于晚年。或许魏泰自悔少作，所以选出几条切实可凭的收入《临汉隐居诗话》，“以自盖前愆欤”?^[22]

刘延世，字玉孟，一字述之，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刘敞之侄。少负盛名。元初，游太学，不得志，筑堂讲学，名曰抱瓮。所作《孙公谈圃》，系纂录孙升之语而成，凡三卷。《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小说家类著录，有《百川学海》本、《学津讨原》本、《说库》本、《四库全书》本等。

孙升，字君孚，高邮(治所在今江苏高邮)人。元年间官中书舍人。绍圣初，谪汀州。当时朝廷有洛、蜀、朔三党，孙升属朔党。“蜀、洛相攻，人尽知之。朔党与苏、程皆无深仇，故其于蜀、洛，或离或合，或中立两党之间，或于两党并加排诋，其议论亦互有是非同异。如刘安世之为人，极不满王安石，亦并不满苏、程，是其一例。”孙升“不满王安石及苏、程，盖与刘安世同”。^[23]《孙公谈圃》一书，大体代表了朔党的看法，“观其记王安石见王蚞冥中受报事，则不满于安石。记苏轼以司马光荐将登政府，升言轼为翰林学士，其任已极，不可以加;如用文章为执政，则赵普、王旦、韩琦未尝以文称;王安石在翰林为称职，及居相位，天下多事，若以轼为辅佐，愿以安石为戒……则又不满于轼。记争吊司马光事，亦不满程子”。^[24]

《孙公谈圃》中较有趣味的是与党争无关的琐事，如卷上《孙莘老》:

孙莘老知福州时，民有欠市官钱，系狱甚众。有富人出钱五百万葺佛殿，请于莘老。莘老徐曰:“汝辈所以施钱者何也?”众曰:“愿得福耳!”莘老曰:“佛殿未甚坏，佛又无露坐者，孰若以钱为狱囚偿官逋，使数百人释枷锁之苦，其得福岂不多乎?”富人不得已诺之。即日输钱，囹圄遂空。

孙觉，字莘老，高邮人，是北宋的一位循吏。《孙公谈圃》颇能写出他的风采。

叶梦得(1077～1148年)，字少蕴，号石林居士，吴县(今属江苏)人，迁居湖州乌程(今浙江湖州)。绍圣四年(1097年)进士。历任丹徒尉、江东安抚制置大使等职，官终福建安抚使。著有《建康集》、《石林词》、《石林诗话》、《石林燕语》、《避暑录话》等。《宋史》称他多识前言往行，谈论??不穷。

叶梦得是晁君诚的外孙，晁无咎的外甥，对元诸贤的故事比较熟悉。但他因阿附蔡京得官，其婿章冲又是章之孙，在党争剧烈之际，终于倒向绍述余党。所著《避暑录话》，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作十五卷，当属笔误;《文献通考》作二卷，与今本同。有《津逮秘书》本、《四库全书》本等。《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评论说:“梦得本蔡京之门客，又章之姻家，故是书所述，往往于熙宁、绍圣之弊政，阴为解释，殊乖公道。以梦得练习旧闻，又博通群籍，其所叙述辨论，亦颇有裨于考核，故仍录而存之。”^[25]其卷上《平山堂》一则，常为谈欧词者引用。其他如记晏殊好客;苏轼在黄州，夜饮江上作词，中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二句，次日，喧传苏轼“?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等等，亦向为治文学史者重视。

以上我们分类评述了若干宋代轶事小说，这里需要说明三点:

其一，宋代轶事小说品种丰富，我们的概述，不免挂一漏万，但我们试图确定其小说史地位及文体规范，这一愿望与小说史实际是相符的。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如果忽略宋代轶事小说一环，那是不合理的。

其二，宋代轶事小说，倘若要对之加以挑剔，其最大短处可能在于:从整体上看，它缺少壮阔的人生和艺术境界;仿佛诗中的七绝，精致，玲珑，然而毕竟气象不够宏伟。它在总体上不如唐人传奇。

其三，笔者所作的分类，其标准未能统一，如杂录型、丛谈型、“世说”型以体制的差异为依据;“都市生活的素描”以题材的特点为依据;“门户之见的浸染”以作品的倾向为依据。不过，标准虽不统一，在作了大体的分类后，对读者把握作品仍有帮助。不得已而求其次，比不作分类略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