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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6.2.1 1.杂录型

1.杂录型

杂录型轶事小说,涉及范围广泛,既有朝廷轶事,又有士大夫日常言行,多得之作者亲身见闻,读来可信而且亲切。其中较为出色的有欧阳修《归田录》、王辟之《渑水燕谈录》、陆游《老学庵笔记》等。

欧阳修(1007~1072年)是北宋著名文学家。著有《欧阳文忠集》、《新五代史》等。其《归田录》凡二卷,有《欧阳文忠公全集》本、《稗海》本、《说郛》本、《四库全书》本、《笔记小说大观》本、1981年中华书局点校本等。

《归田录》有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欧阳修自序,表示他将休官归田,并提出《归田录》是一部“备闲居之览”的小说。其中记录朝廷轶闻,多属“细事”,像宋仁宗屡改年号的原因;曹彬征江南回,深自谦抑,诣阁门进榜子称:“奉敕江南勾当公事回”等,就算“大”了。事情虽小,也能传达出严峻的人生况味,如卷一“杨文公”:进谗言者虽无实据,却利用真宗的疑心,造成真宗对“刚劲寡合”的杨亿的猜忌,读后令人悚然。

谐谈、琐语在《归田录》中占了较大分量。据说《归田录》初成时,神宗索取,“时公已致仕在颍州,因其间所记有未欲广布者,因尽删去之,又恶其太少,则杂记戏笑不急之事,以充满其卷帙”。[9]但这部分在读者中的流布似更为广泛。《开宝寺塔》记杰出的木工掌墨师预浩的“用心之精”;《卖油翁》记陈尧咨射箭与卖油翁酌油,其技艺之过人,俱缘手熟等,均为名篇。

欧阳修的散文,与韩愈比较,有一个变化,即由论道变为抒情。韩愈的散文,除《李愿归盘谷序》等少数几篇外,其他的如《原道》、《师说》、《杂说》等一一旨在论道。他虽然反对六朝骈文,却仍然把抒情当成骈文的事。欧阳修才真正走上了以散文抒情的路子,其《醉翁亭记》、《秋声赋》、《丰乐亭记》等抒情色彩极浓。伴随着这一转变,欧阳修的散文以情韵见长,风神摇曳,委婉尽态,有些已近于明人小品,如《六一居士传》。拿欧阳修的抒情散文与他的轶事小说对读,也许还会有新的发现。

王辟之(1045~约1110年),字圣涂,青州(今山东益都)人。治平四年(1067年)进士。曾任忠州太守等官。出仕后,每于燕谈得一嘉话,“辄录之”,元初(1086~1093年)已成书[10],绍圣二年(1095年)始序而刊之。原有三百六十余条,现存二百八十余条。有《稗海》本、《知不足斋丛书》本、《笔记小说大观》本、《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1年点校本(与欧阳修《归田录》合刊)等。

《渑水燕谈录》凡十卷,记绍圣以前杂事,分帝德、谠论、名臣、知人、奇节、忠孝、才识、高逸、官制、贡举、先兆、歌咏、书画、事志、杂录等十七类。其自序称:“齐国王辟之将归渑水之上,治先人旧庐,与田夫樵叟闲燕而谈说也。”因以名其书。

王辟之同年进士满中行《渑水燕谈录·题记》谈到该书的内容时说:“凡数百事,大抵进忠义,尊行节,不取怪诞无益之语,至于赋咏谈谑,虽若琐碎而皆有所发,读其书亦足知所存矣。”这不是泛泛的应酬话。《曹冀王》记曹彬“凡降四国主”,“未尝杀一无辜”,“元功阴德,享报深厚”;《孙明复》记孙明复之恬退、李文定之贤及相国女之“尽妇道”;《于令仪》记于令仪之感化盗贼,无不含有维系人心的用意。

《渑水燕谈录》的素材得之于“谈议”,尽管作者未尝有意虚构,但有些故事显然不是真事。《冯当世》记他少孤时梦中被呼为冯侍中,后果然,迹近志怪;就连《卢多逊》恐怕也不会真有其事:因为卢多逊南迁途中挨骂,这事他自己不会告诉外人,而骂他的老妪又不知道其人便是卢多逊,谁是见证人?不过,人们憎恨卢多逊,就虚构逻辑而言,这故事是合情合理的。

陆游(1125~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是南宋最出色的诗人。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入蜀记》等。

《老学庵笔记》是陆游作诗之余写的一部轶事小说,凡十卷。有《稗海》本、《津逮秘书》本、《学津讨原》本、《四库全书》本等。杂记南宋轶事(兼及北宋),考订诗文,间亦采民间传说。该书尽管没有正面记叙南宋政治生活,却从侧面让读者感受到南宋帝王的奢侈、秦桧势力之大以及岳飞被害后人民悲愤之深。比如卷二《不了事汉》:

秦会之当国,有殿前司军人施全者,伺其入朝,持斩马刀邀于望仙桥下斫之。断轿子一柱,而不能伤。诛死。其后秦每出,辄以亲兵五十人持梃卫之。初,斩全于市,观者甚众,有一人朗言曰:“此不了事汉,不斩何为!”闻者皆笑。

秦会之即南宋奸相秦桧。秦桧主议和,曾傲然地对主战派说:“诸公皆分大名以去,某但欲了天下事耳。”他很自负这句话,并修筑“了堂”,以诗为记,有“欲了世缘那得了”之句。秦桧说的“了事”,其实就是求和,就是苟安。

一语双关,本是中国传统的修辞手法。其特点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移花接木,读来饶有风趣。“此不了事汉,不斩何为”也有双关意思,甚至有“三关”意思。一方面,这话是说施全刺秦不成,未能“了事”;另一方面,也是正话反说:“这个主战的爱国军人,难道不该杀吗?”也许还可以理解为:“秦桧身为宰相,却不能了却收复北方之事,不杀他,留着干什么?”听的人都笑了,因为这话表面上是骂施全,骨子里是骂秦桧,而且骂得如此机智,如此痛快!

陆游是一位爱国作家,他一生最大的渴望是领兵去打金人。因此,他对秦桧的主和异常不满,对施全的义举格外同情。这则笔记,为陆游的鲜明的倾向性提供了一个例证。

陆游文笔风趣。无论是品文论诗,还是考订俗语,或是记录时事,都注重揭示其喜剧意味。也许,与读者进行轻松幽默的智力游戏,或将无价值的东西撕开给人看,在作者是感到舒畅愉快的。有些话题,近于书斋中的学问,陆游也能写得风姿俊爽,如卷八《风尚》。在现实生活中,与风气抗争,看来很少有成功的。《风尚》展示的正是时俗的力量,时髦的力量,风尚的力量。当人们崇尚“《选》学”时,对于自然景物不肯明白道出,偏要将草称为“王孙”,将梅称为“驿使”,将月称为“望舒”,将山水称为“清晖”;谁不这样做,就别想在考试中获隽。而当人们崇尚三苏时,那种策士的风格又为人竞相仿效,以至出现了这样的俗语:“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又如卷八《老人讳老》。人类的普遍弱点之一是忌讳自己的短处。在某方面越有欠缺,便越敏感,以至神经兮兮,疑神疑鬼。老人讳老,就属于这种情形。上山时尽量加快速度,上马时不用人扶,都尚可理解,但别人好心好意地来扶,却大发脾气,误以为是存心打趣其老态,那就成为喜剧人物了。陆游说得好:如果是少壮者,扶与不扶皆可,有什么必要发怒呢?凡易在某事上发怒者,一定有其弱点在。陆游揭示出这一点,既见出他观察之入微,又见出其文心之细。

《老学庵笔记》中精彩片断很多,卷一《东坡食汤饼》写苏轼的旷达性情,卷六《李白识度甚浅》讨论李白的诗,卷七《孙王交情》写孙少述与王安石的友情,卷八《白席》写民俗,卷九《不求闻达》讽刺表里不一或名实不符,都记人不求传神,记事不穷考据,但逸笔草草,自饶风趣,体现出陆游的诗人气质和清明的理性。《老学庵笔记》在杂录型轶事小说中是格外出色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