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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6.1.2 2.宋代轶事小说的叙事规范

2.宋代轶事小说的叙事规范

宋代轶事小说与唐人传奇,其品格的差异不仅体现在对常识的不同态度上,也体现在叙事规范上。我们将从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风度三方面略作探讨。

叙事时间。可以先看一个实例。唐代传奇小说《原化记·义侠》与唐代轶事小说《国史补》卷中《故囚报李勉》都记叙了“李公客邸遇侠客”的事,然而传奇的叙事时间是“顷”,即不久、方才;轶事小说却用“天下未有甲兵时”的交代把故事处理成遥远的回忆。这并不是由于《原化记》的写作较早,实际上它的问世晚于《国史补》。对于叙事时间的不同安排,反映了两种类型的作家对小说中生活的不同态度。

毫无疑问,注重回忆是轶事小说作家带总体特色的倾向,宋代更是如此。若干重要的轶事小说以“旧闻”、“旧事”为名,如朱弁《曲洧旧闻》、周密《武林旧事》等,都是这一共性的呈现。

回忆拉开了作者与生活的距离。轶事小说描述的是已经逝去的空间和时间中的人物、风俗、社会历史的一鳞半爪。那些他们为之迷恋过的“以往”,那些他们永远不会忘却的“记忆”。回忆使事实化为旧梦,轻盈然而着实令人怅惘,缥缈然而着实启人遐想。它当然能够唤起读者的某种情绪,或感伤,或欣慰,或宁静,或幽默,但绝不同于蒲松龄那种“孤愤”。其中充盈着岁月流逝的苍凉感以及经过时间淘洗的明净、温馨。

由于是从回忆的角度来叙事,轶事小说作家不屑于故为惊人之笔。而传奇作家由于逼视故事中的生活,常常口若悬河、神情夸张地加以描述,力求用强烈的传奇色彩吸引读者。比如唐代传奇《原化记·崔尉子》(《太平广记》一二一)与宋代轶事小说《鸡肋编》卷下《淮阴节妇》,故事属同一类型,讲的是丈夫在途中被坏人所害,妻人亦为坏人强占,若干年后,冤案揭穿,坏人受到惩罚。但二者的风格完全不同。《淮阴节妇》极平易地交代:

余家故书,有吕缙叔夏卿文集,载《淮阴节妇传》,云……此书吕氏既无,而余家者亦散于兵火,姓氏皆不能记,故叙其大略而已。

凭记忆转述,当然只能老老实实地粗陈梗概。而《崔尉子》却在细节上着意追求惊人的效果。传奇中出现了一样道具——下襟有火烧孔的衣衫。这是妻子为丈夫缝制的,“初熨之时误遗火所]”,丈夫赴任时留给老家的双亲做纪念。十九年后,丈夫被害十九年了,其妻为坏人强占十九年了,他的遗腹子也有十八九岁了;其子入京应试,被神引到祖父祖母家,祖父祖母送给他这件衣衫;应试归来,衣衫为母亲发现,这才讲出事情真相。在一样道具上花如此多的笔墨,可见传奇作家的兴趣所在了。

叙事角度。关于叙事角度的选择,涉及的其实是这样一个问题:作者对于他笔下的人物及其生活,究竟是全知的,还是有限的了解?

传奇作者可以假定自己是全知的,笔下的人物没有什么隐秘可言。比如宋秦醇的《赵飞燕别传》叙赵后与昭仪争宠:

赵后知之,见昭仪益加宠幸,乃具汤浴请帝,既往后宫入浴。后裸体以水沃帝,愈亲而帝愈不乐,不终浴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

这样的事,赵后与“帝”不会告诉他人,作者是怎么知道的?面对这样的质问,传奇作家是不会理睬的——因为小说中人物的私生活场景对传奇作家来说,不应成为秘密。传奇作家有权想像并细腻地加以描写。

但轶事小说作者自觉放弃了这一特权。他们意识到,“实”是保证轶事小说价值的重要前提。《语林》是魏晋时期一部著名的轶事小说,作者裴启曾因它而负盛名;后来却因谢安批评《语林》记事不实,这本书便为人废弃。这件事留给后世的印象一定很深。

由于轶事小说作家并不强作解人,并不一定要充当全知者,遇事可以存疑,可以提供多种情节发展的可能性,所以,其叙述不仅具有真实感,还能启发读者对生活观照得更全面些。比如沈括《梦溪笔谈》“神仙二事”。石姓黥卒是神仙吗?沈括未下结论,只是提出了两种可能性:也许是,也许不是;不是的可能性要大些。笔记作者的存疑,其前提是将读者视为具有同等理解力的朋友,故而态度平实,不夸饰,不炫耀,读来易于接受。同时,不将复杂的生活简化为明晰的单向情节,这也有利于启迪读者的智慧。

叙事风度。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八描述过“才子之笔,务殚心巧;飞仙之笔,妙出天然”的境界。在他看来,所谓“天然”,即“如春云出岫,疏疏密密,意态自然,无杈桠怒张之状”,“如空江水净,烟水渺然,老鹤长唳,清飙远引,亦消尽纵横之气”。卷二四又特别倡导“无笔墨之痕”而反对“努力出棱,有心作态”。[3]传奇体的《聊斋志异》正是纪昀所谓“才子之笔”,因此“纵横之气”、“务殚心巧”、“努力出棱,有心作态”,不妨视为他对传奇小说的批评;而“妙出天然”、“意态自然”、“无笔墨之痕”则可看做纪昀理想的笔记体风范。如果不把纪昀的意见当成价值判断,我们确实可以由此出发,去把握宋代轶事小说与唐人传奇叙事风度的差异。

唐传奇作家偏爱铺张的美、华艳的美,时常兴高采烈地把精力倾注在各种意象、情节的经营上。他们迷恋奇异的传闻与想像,着色纤,气势健旺,努力在每一个局部发挥得淋漓尽致。

轶事小说悬冲淡简约为风格鹄的,在魏、晋、南北朝即已形成传统。这可以经由对其代表作的分析得到大致印象。体现轶事小说最高成就的是《世说新语》。作者以其个人的审美体验为前提,以性灵的舒展为中心,将貌似散乱的多种生活事实熔铸为一个有其鲜明个性的整体。看上去,只是一段隽妙的言谈、一个精彩的细节,而且基本上是客观的记录,但这个选择和记录过程却始终受着“性简素”的刘义庆这一主体的引导,于是一切再现都化为表现,一切叙事都变为抒情,一切客观人生世象都化为主体的人生体验。

“简素”是富于含蕴的人格,一经辐射到叙事过程中,便转化为简约冲淡的艺术情趣。所谓简约,即“着墨不多,而一代人物,百年风尚,历历如睹”;[4]所谓冲淡,亦即在平平常常中含有深意;或者说,以客观的叙写为主,随手写来,韵味悠长;题材广泛,细大不捐。而刘义庆对于简约冲淡的追求,进一层看,又是为了表现“玄韵”,愈简淡则愈玄远,愈追求玄远则愈讲求简淡。所以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说:“刘义庆《世说》十卷,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惚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古今绝唱也。”[5]

轶事小说推崇简约冲淡的传统,在宋代得到进一步发扬。宋代轶事小说作者以不同的措词谈到他们的写作目的乃是为了“消闲”,比如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序》:“今且老矣……闲接贤士大夫谈议,有可取者,辄记之,久而得三百六十余事,私编之为十卷,蓄之中橐,以为南亩北窗、倚杖鼓腹之资,且用消阻志、遣余年耳。”欧阳修《归田录·自序》:“《归田录》者,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周^《清波杂志·自序》:“^早侍先生长者,与聆前言往行,有可传者……暇日因笔之,非曰著述,长夏无所用心,贤于博弈云尔。”[6]所谓“消闲”,并非无所用心,并非无聊,而是对于轶事小说文体规范的总体约束,它包括下述含义:

作品是写给自己看的,是写给亲朋好友看的;茶后酒边,聊资谈助;“因此只是随笔写去,如‘秀才撰写家书’,不太注意技巧。笔下清新活泼,自饶风致,不缺乏幽默感,也有说得很俏皮的话,则是作者性情的自然流露,不是做出来的”。[7]在益人神智的同时,也呈露了作者个人的性情、涵养,但这种呈露不像传奇那样热烈豪迈,这是隐藏了激情的笔墨,虽说墨分五色,却需要细细地品味。

总的来看,宋代轶事小说与唐人传奇叙事风度的差异可概括为:传奇体繁,轶事体简;传奇作者追求描写的淋漓尽致,轶事小说作者讲究叙事的简淡妙远;传奇热烈,轶事小说恬逸;传奇重才气,轶事小说重书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