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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5.2.2 2.“杂记”体的三个重要专题

2.“杂记”体的三个重要专题

专题性“杂记”体轶事小说的产生,是唐代笔记创作的一个新现象。大体包括三个专题:关于唐玄宗的;关于歌妓的;关于诗歌创作本事的。

关于唐玄宗的轶事小说。唐玄宗的经历本身就像一部传奇。从治理国家这方面看,他初继皇帝位,便消除了太平公主的严重威胁,切实掌握了政权,尔后励精图治,在开元年间把唐王朝推到了极盛的顶点;但他后来一味享乐,重用奸相,宠信安禄山,导致安史之乱爆发,从此唐王朝踏上了衰落之路。从私生活方面看,他与杨贵妃的感情生活也如同一段佳话,但马嵬兵变,却迫使他做了负心郎。唐玄宗的生活历程,既给后人提供了理性思考的材料,也从感情上引起后人的怅恻?欷,在回忆中品尝悲欢离合、盛衰无常的滋味。唐代几部以唐玄宗为主角的笔记,如《次柳氏旧闻》、《明皇杂录》,正是理性与感情交融的产物。

《次柳氏旧闻》,李德裕撰。李德裕(789~849年),字文饶,赵郡(今河北赵县)人。宰相李吉甫之子。不愿参加科举考试,以父荫补校书郎。穆宗时为翰林学士,敬宗时为浙西观察使。文宗时裴度曾荐为相,为牛党所抑,不得进。武宗时由淮南节度使入相,外定回鹘,内平泽潞,政绩颇著。宣宗即位后,牛党当政,被贬为崖州司户参军,卒于贬所。著有《会昌一品集》,一名《李文饶文集》。

《次柳氏旧闻》,《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史部杂史类著录,《四库全书总目》入小说家类。有《顾氏文房小说》本、《唐开元小说六种》本等。《类说》本、《说郛》本、《学海类编》本题作《明皇十七事》。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辑有佚文七则。据李德裕自序,唐玄宗的宦官高力士曾向柳芳讲述宫中事情,柳芳又向其子柳冕转述,柳冕又言之于李吉甫,李吉甫时常说给李德裕听。太和八年(834年)秋八月,李德裕根据回忆写成此书。因为素材得之于柳氏,故名《次柳氏旧闻》。

唐代知识阶层对玄宗少有憎恨之情。其原因,不仅在于他曾经为王朝的发达费心劳力,还在于他后期尽管耽于享乐,有些昏聩,但不残暴,不狡诈,不好货利,这在帝王中并不多见。所以,唐人提起这位大唐天子,惋惜与怀念之情居多。李德裕亦然。这从《次柳氏旧闻》的选材便看得出来:

玄宗西幸,车驾自延英门出,杨国忠请由左藏库而去,上从之。望见千余人持火炬以俟,上驻跸曰:“何用此为?”国忠对曰:“请焚库积,无为盗守。”上敛容曰:“盗至若不得此,当厚敛于民,不如与之,无重困吾赤子也。”命撤火炬而后行。闻者皆感激流涕,迭相谓曰:“吾君爱人如此,福未艾也。虽太王去豳,何以过此乎?”

其他如记玄宗常与诸王同食及与诸王在花萼楼饮宴等,娓娓道来,令人想起王夫之的一句话:“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厌唐德。”

伴随着唐玄宗的另一主题是盛衰感慨。“花萼楼”一条尤其意味浓至。这是唐玄宗退朝后与诸王游宴作乐之处。“时天下无事,号太平者垂五十年。”因此,“花萼楼”是开元盛世的见证。安史之乱爆发,玄宗向西蜀逃亡。临行,“复登楼置酒,四顾凄怆”,眷恋不舍;“一少年心悟上意,自言颇工歌,亦善《水调》。使之登楼且歌,歌曰:‘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上闻之,潸然出涕……不待曲终而去。”同一座花萼楼,而今昔之异如此,能不伤心吗?

作为一部轶事小说,《次柳氏旧闻》的主要缺陷是违背了李德裕自序所说的“信而有征,可为实录”的原则。其中记玄宗好神仙,得见仙人张果;僧人三藏咒龙求雨;吴皇后梦金甲神投胎等,搜神猎异,与志怪相去不远。

《明皇杂录》,郑处诲撰。郑处诲,字延美,一作廷美,荥阳(今属河南)人。贞元时宰相郑余庆之孙。太和八年(834年)进士及第,官至检校刑部尚书、宣武军节度使。此书成于大中九年(855年)作者任校书郎时。《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杂史类著录,作二卷。《郡斋读书志》杂史类著录,二卷,又《别录》一卷。《直斋书录解题》杂史类著录,一卷。《四库全书总目》改入小说家类,二卷,又《别录》一卷。《墨海金壶》本、《守山阁丛书》本、《丛书集成》本作二卷,并补遗一卷;《唐人说荟》本、《唐代丛书》本作一卷。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有排印本。

据《新唐书·郑处诲传》,他之所以撰《明皇杂录》,是因为李德裕《次柳氏旧闻》不够详备。确实,在记载开元、天宝间玄宗轶事的笔记中,《明皇杂录》的内容较为丰富。其感情基调与《次柳氏旧闻》相同,娓娓不倦地记叙了开元时期君臣相得、君圣臣贤的治世图景以及盛世人物风采,如刘晏咏王大娘戴竿、玄宗为苏W覆被等。

《明皇杂录》明显不同于《次柳氏旧闻》的,是它加强了对玄宗后期朝政阴暗面的揭露。杨国忠的儿子杨暄,应明经试不及格,考官礼部侍郎达奚繤畏惧杨国忠,“致暄于上第”。杨暄寻为户部侍郎,达奚繤才由礼部侍郎转吏部侍郎,而“暄话于所亲,尚叹己之淹徊,而谓繤迁改疾速”(卷上)。李林甫将李适之、李較父子迫害致死(卷上);杨贵妃姊妹,连犊车也要“饰以金翠,间以珠玉,一车之费,不下数十万贯”(卷下)。读了这些记载,我们对天宝年间的生活图景,无疑会构拟得更为全面。

《明皇杂录》还有几则关于文学、艺术的掌故,如“杜甫后漂寓湘潭间,旅于衡州耒阳县,颇为令长所厌。甫投诗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以遗,甫饮过多,一夕而卒。集中犹有赠聂耒阳诗也”(补遗)。向为研读杜诗者所重。

与《国史补》近似,《明皇杂录》也不免以虚为实之弊,如邢和璞算心术、夜光视鬼、张果变幻、三藏祈雨等,迹近志怪。至于某些素材得于传闻,与史实不符,如张九龄与李林甫争牛仙客实封一条,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考证,并非事实,[20]倒是可以原谅的错误。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小说所记,真伪相参,自古已然,不独处诲,在博考而慎取之,固不能以一二事之失实,遂废此一书也。”[21]

关于歌妓的轶事小说。唐代的冶游之风极盛。流风所及,不仅产生了为数众多的写进士与妓女恋爱的传奇,而且产生了几部以歌妓生活为叙述对象的专题笔记,如《教坊记》、《北里志》,开后世《青楼记》、《板桥杂记》诸书之先河。

《教坊记》,崔令钦撰。崔令钦,唐玄宗开元年间曾任著作佐郎(一说是著作郎)、左金吾卫仓曹参军等官,肃宗时迁仓部郎中。安史之乱后,流寓江南,追思旧游,不可复得,感怀过去的歌舞盛况,因将旧日有关教坊的见闻写成《教坊记》。书凡一卷。《新唐书·艺文志》入甲部乐类,《崇文总目》、《四库全书总目》入小说家类。有《说郛》本、《古今说海》本等,均为节本,共十八则。1959年中国戏剧出版社《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以明抄《说郛》为底本,从《类说》辑佚文八则,共二十六则。另有1958年古典文学出版社排印本。

教坊是从唐代开始设置的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专管雅乐以外的音乐、歌唱、舞蹈、百戏的教习、排练、演出等事务。唐高祖武德初年设内教坊于禁中,武则天时改称“云韶府”,神龙年间恢复旧称。唐玄宗开元二年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洛阳、长安又各设左右教坊。据《教坊记》载:右多善歌,左多善舞;色艺特佳者,选入宜春院,称为内人、前头人,其技艺水平比一般“X弹家”为高。

如果说传奇中的妓女只是浪漫想像中的佳人,那么,轶事小说则如实展开她们的聪慧、不幸,也不回避对其邪恶及疵瑕的揭示。《教坊记》即是如此,像《筋斗裴承恩妹》记裴承恩妹嫁竿木侯氏,又与长人赵解愁私通,竟然“引解愁谋杀其夫”。这一类片断有助于读者全面了解青楼生活。其他如《鬻妻》记苏五奴妻张四娘姿色甚美,人多思通之,遂设法劝五奴多喝酒,快点醉。五奴说:“但多与我钱,吃Y子亦醉,不烦酒也。”亦是生活一角的真实写照。蒲松龄《聊斋志异·潍水狐》一篇曾借用“饮Y亦醉”讽刺人格卑下的县令。

崔令钦《教坊记·后序》郑重提出了声色亡国的命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由此引申出“令钦此书,本以示戒,非以示劝”的结论。应该说,这不算牵强附会;但崔令钦的初衷,也许还是其前序讲得更为中肯:“今中原有事,漂寓江表,追思旧游,不可复得;粗有所识,即复疏之。”意在抒写对往日繁华的怀念,所以书中以掌故、趣事居多,《香火兄弟》、《眼破》、《踏谣娘》等都写得饶有趣味。

《北里志》,孙蓕撰。孙蓕,字文威,自号无为子,武强(今属河北)人。僖宗(874~888年)时入京应试,历任侍御史、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等职。《北里志》成书于僖宗中和四年(884年)。《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小说类著录。有《古今说海》本、《说郛》本、《丛书集成初编》本、1957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排印本等。凡一卷,十三则,有自序,附录五则,有后记。

该书记载晚唐长安城北平康里歌妓生活以及士大夫冶游狎妓的故事。长安城北平康里,简称“北里”,因其地为妓院所在,后世即用为妓院的代称。孙蓕《北里志·自序》说:“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固非兴致。每思物极则反,疑不能久,常欲记述其事,以为他时谈薮,顾非暇豫,而窃俟其叨忝耳。不谓泥蟠未伸,俄逢丧乱,銮舆巡省,崤函鲸鲵,逋窜山林,前志扫地尽矣。静思陈事,追念无因,而久罹惊危,心力减耗,向来闻见,不复尽记。聊以编次,为太平遗事云。”他写作《北里志》是要表达对承平光景的追怀和历经丧乱的忧虑。《俞洛真》等篇,读来如闻抽噎之声。

《北里志》叙事平实。作者有时调侃嫖客(传奇中的才子),如《王苏苏》记李标气量狭隘、性情急躁,跟苏苏的诙谐映衬,愈显得缺少才子风情;有时则调侃妓女,如《王莲莲》记王莲莲及其女弟“皆攫金特甚,诣其门者,或酬酢稍不至,多被尽留车服赁卫而返”。《牙娘》叙牙娘“性轻率,惟以伤人肌肤为事”等。这是一种现实主义地观照生活的态度。[22]

关于诗歌创作本事的轶事小说。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诗,至唐臻于极盛。唐代诗人或豪迈或超卓或飘逸或缠绵的形象永恒地浮现在中国古代文明的背景上。伴随着诗的盛世的到来,以记载诗人唱和与轶闻为主的轶事小说也走上文坛,并受到读者钟爱,其中影响较大的有《云溪友议》、《本事诗》等。

《云溪友议》,范摅撰。范摅,两《唐书》无传。生活在唐僖宗时。自号五云溪人,故名其书为《云溪友议》。五云溪是绍兴若耶溪的别名,可能他是越州人。此书《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崇文总目》小说家类著录,作三卷,《直斋书录解题》小说家类作十二卷。传本有二:一本分上、中、下三卷,每条各以三字标题,前有范摅自序,如《四部丛刊续编》本、《嘉业堂丛书》本;一本为十二卷,自序及标题并佚,如《稗海本》、《笔记小说大观》本、《丛书集成》本。还有一种节录的一卷本,如《说郛》本、《唐人说荟》本、《龙威秘书》本、《艺苑捃华》本。以《四部丛刊续编》三卷本较为完善,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即据以排印。书中所记皆中唐以后杂事,凡六十五条,其中诗话居十之七八,多是孟蓕《本事诗》所未记载的,逸篇琐事,颇赖以传。考证唐诗的书,如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往往以此书为据。

《题红怨》是《云溪友议》中广为流传的篇章,一共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宫人题诗随水流出,顾况“闻而和之”,玄宗知道后,将大量宫女放出;孟蓕《本事诗》的记载与之略有不同。第二件事:

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宫人,初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渥后亦一任范阳,获其退宫人,睹红叶而吁嗟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迹,无不讶焉。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人生中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一段美丽的佳话,不禁令人会心一笑。其他如朱庆余《闺意上张水部》本事,唐宪宗以戎昱诗止和戎之论,均广为人知。

《云溪友议》中带有志怪色彩的诗话只能视为传说而不能当成研究资料,如《苎萝遇》记王轩因题诗于西施石而见到西施;即使是叙轶闻的片断,也由于范摅“生于晚唐,以处士放浪山水,仰屋著书,不能常与中朝士大夫相接”,“不免草野传闻,近于街谈巷议”。[23]“如记安禄山生于邓州南阳,与姚汝能《禄山事迹》所记生于营州阿轧荦山者不同,殆传闻之误。记李白《蜀道难》为房、杜甫厄于严武而作,宋萧士A《李诗补注》已驳之。他如陈子昂为射洪令段简所杀,在武后时;章仇兼琼判梓州,事在天宝以后。时代迥不相及……至于颂于Z“之宽仁,诋李绅之狂悖,毁誉不免失当。”[24]作为轶事小说,其成就有限。

《云溪友议》中还有“以传奇为骨”、篇幅较长的作品,如《玉箫化》,很有名,元代乔吉的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及明代拟话本《石点头·玉箫女再世玉环缘》即以之为本。

《本事诗》,孟蓕撰。孟蓕,一作孟启,字初中,僖宗乾符二年(875年)进士,曾任尚书司勋郎中。《本事诗》有唐僖宗光启二年(886年)自序,称“大驾在褒中”,正是唐僖宗被田令孜裹胁逃往汉中的日子。书凡一卷。《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总集类著录,《四库全书总目》入集部诗文评类。有《顾氏文房小说》本、《古今逸史》本、《津逮秘书》本、《说郛》(宛委山堂)本、《五朝小说》本、《唐人说荟》本、《唐代丛书》本、《龙威秘书》本、《艺苑捃华》本、《历代诗话》本、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校勘本、199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李学颖校点本等。

孟蓕《本事诗》分为“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七类,以男女之情(即“情感”)为首。乐昌公主破镜重圆、顾况红叶题诗、崔护求浆、韩罖柳氏的悲欢离合等,均为“情感”类的名篇。

孟蓕《本事诗·序目》说:“其有出诸异传怪录,疑非是实者,则略之;拙俗鄙俚,亦所不取。”[25]可见孟蓕断制谨严。其中也可能有失实之处,如说李白“饭颗山头逢杜甫”一诗是嘲笑杜甫太“拘束”,与李杜之间的深情厚谊不符。但就总体而言,《本事诗》的取材可信度较高。

《本事诗》以记叙本事为主,也注意刻画诗人们各自的风采。如《李白》记“谪仙人”之得名,同时展现了李白的飘逸与贺知章的豪放;《戎昱》记戎昱的机智,也写出了韩的宽仁。凡此种种,足以传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