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说”体的别趣

刘;《隋唐嘉话》、刘肃《大唐新语》是两部《世说新语》式的笔记，与之体裁相近的还有李肇《国史补》等。它们在体裁和文字上略近于《世说新语》，但旨趣有别:刘义庆关注的是玄学的生活情调，不期有补于世;刘肃、李肇等却希望其作品“有裨劝戒”，作者的淑世之心甚为殷切。

刘;，字鼎卿，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史学家刘知几之子。曾在天宝(742～756年)年间做官，历集贤院学士，终右补阙。所撰《隋唐嘉话》，又名《国史异纂》、《国朝传记》。《说郛》本等作一卷，《顾氏文房小说》本等作三卷。近有1979年中华书局程毅中点校本，与《朝野佥载》合刊。

刘;《隋唐嘉话·自序》说:“余自髫V之年，便多闻往说，不足备之大典，故系之小说之末。”^[16]他的目的是记下那些可资谈助的掌故。从隋至唐开元年间，均有轶闻载入，而唐太宗一朝尤多。一部分是名副其实的“嘉话”，如:

卢尚书承庆，总章初考内外官。有一官督运，遭风失米，卢考之曰:“监运失粮，考中下。”其人容止自若，无一言而退。卢重其雅量，改注曰:“非力所及，考中中。”既无喜容，亦无愧词。又改曰:“宠辱不惊，可中上。”

这可入“雅量”门。

太宗将致樱桃于餋公，称“奉”则以尊，言“赐”又以卑，乃问之卢监。曰:“昔梁武帝遗齐巴陵王称‘饷’。”遂从之。

这可入“言语”门。

《隋唐嘉话》中也有一部分不能算是“嘉话”，它们所披露的是卑鄙行径或卑污灵魂，如:

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隶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这一类片断，读来不免令人心情抑郁。

《隋唐嘉话》的很多片断已成为典故，如“夺锦袍”、“唾面自干”等。记事简洁，继承了《世说新语》的传统;对话中间用口语，时有声口毕肖之处。

刘肃，籍贯生卒年不详。唐宪宗元和(806～820年)年间，任江都县、浔阳县主簿。所作《大唐新语》，《新唐书·艺文志》杂史类著录。《宋史·艺文志》别史类著录，改题《唐新语》。明人又改称为《唐世说新语》、《唐世说》。清修《四库全书》，恢复《大唐新语》原名。有明潘玄度刻本、王世贞刻本、《稗海》本、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据《稗海》排印本、1984年中华书局点校本(许德楠、李鼎霞点校)，均作十三卷。《说郛》本、《唐人说荟》本、《唐代丛书》本作一卷。该书记载武德(618～626年)至大历(766～779年)年间李唐皇室及士大夫阶层的传闻轶事，共分匡赞、规谏、极谏、刚正、公直、清廉、持法、政能、忠烈、节义、孝行、友悌、举贤、识量、容恕、知微、聪敏、文章、著述、从善、厘革、隐逸、褒锡、惩戒、劝励、酷忍、谐谑、记异、郊禅等三十门，计三百五十余条，仿《世说新语》体例，但类别名目不同。

刘肃《大唐新语·自序》阐述他的写作宗旨说:“今起自国初，迄于大历，事关政教，言涉文词，道可师模，志将存古。”因而所选取的大都是“有裨劝戒”的“轶文旧事”，^[17]与《世说新语》的“远实用而近娱乐”有别。

在写法上，《大唐新语》叙事完整，近于“杂史”，李秀才、崔思兢二事尤详备而具戏剧性。李秀才于二十年前用百钱买得一本诗集，是李播写的，他却署上了自己的名;二十年后，李播任蕲州长官，李秀才送来一卷诗，竟全是李播的旧作。骗局被揭穿后，李秀才坦然自若，反求李播将诗集奉送给他，以便他在旅途中抬高身份。临行，说是去“谒表丈卢尚书”。偏这卢尚书又是李播的表丈，于是李秀才请李播将诗集与表丈一并赠送。崔思兢一事则暴露了武则天治下酷吏横行的黑暗情景。就故事而言，曲折惊险，读来颇有几分读侦探小说的乐趣。

《大唐新语》中有“谐谑”一门，近乎《世说新语》的“排调”，不像“匡赞”、“规谏”等那么严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中谐谑一门，繁芜猥琐，未免自秽其书，有乖史家之体例，今退置小说家类，庶协其实。”^[18]这口气当然是批评，但同时也透露出一个信息:“谐谑”一门的小说情趣比较充分。如“益州每岁进柑子”一则，有嘲弄，有批评，但并不疾言厉色，只是叫长吏出了个无伤大雅的洋相。

《大唐新语》卷帙颇富，网罗了不少轶闻掌故，如关于“王、杨、卢、骆”的并称，杨炯“耻居王后，愧在卢前”的议论，历来盛传。“唐刘希夷”一则，对于读者理解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诗的感伤情绪，颇有帮助。

李肇，生卒年不详。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县)人。曾任大理评事、太常寺协律郎、华州参军。元和十三年(818年)自监察御史充翰林学士，历右补阙、司勋员外郎;长庆元年(821年)贬澧州刺史，太和三年自中书舍人左迁将佐少监。所撰《国史补》，《新唐书·艺文志》杂史类著录，三卷，《四库全书》本题作《唐国史补》。书中所载，均为开元至长庆一百多年间的事。有《津逮秘书》本、《学津讨原》本、《中国文学资料小丛书》本和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

《国史补》是唐代轶事小说的代表作。李肇自序称:“昔刘;集小说，涉南北朝至开元，著为《传记》。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而有不为。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19]《传记》是刘;《隋唐嘉话》的别名。《国史补》续《隋唐嘉话》而作，故记事从开元始;但李肇比较严格地排除了搜神纪异的内容，而以实际人生为主，或述典章，或记风俗，或写人情，或探物理，或叙笑谈，或示教诲。北宋欧阳修作《归田录》，即以是书为式。

《国史补》涉及的名人颇多，如李邕、崔颢、张说、李白、王维、张旭、安禄山、刘晏、严武、鱼朝恩、杨炎、卢杞、李泌、韦皋、顾况、韩愈、白居易、元稹、孟郊等。对这些人物，李肇虽未一一记下他们的籍贯、履历、社会关系，然而，往往一幅素描便如颊上三毛，传神阿堵，反而比史传给人的印象更加生动。如卷上《兖公答参军》:

陆兖公为同州刺史，有家僮遇参军不下马。参军怒，欲贾其事，鞭背见血。入白兖公，曰:“卑吏犯公，请去官。”公从容谓曰:“奴见官人不下马，打也得，不打也得。官人打了，去也得，不去也得。”参军不测而退。

陆兖公即陆象先，唐中宗至玄宗时人，景云中做过宰相，后封兖国公。他为政尚仁恕，曾说:“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为后世传诵。在《兖公答参军》里，他的言语如此舒缓，与参军的气急败坏恰成对比:参军有意张大其事，而陆兖公却以为这算不了什么，这种如碧波万顷，挠之不浊的胸襟，庸人怎么可能理解呢?当然只有“不测而退”了。

《国史补》广泛流传的还是那些关于文士的掌故，如《李白脱靴事》、《张旭得笔法》、《王摩诘辨画》、《唐衢惟善哭》、《得草圣三昧》等。如唐衢善哭一条:

唐衢，周郑客也。有文学，老而无成。惟善哭，每一发声，音调哀切，闻者泣下。常游太原，遇享军，酒酣乃哭，满坐不乐，主人为之罢宴。

唐衢的怀才不遇在生活中有其典型性，因此，李肇淡化细节的写意式的处理，不是减弱了其魅力，而是赋予了这一题材以普遍意义，令后世失意文人更易引起共鸣。《得草圣三昧》记“长沙僧怀素好草书，自言得草圣三昧。弃笔堆积，埋于山下，号曰笔眆”。这就是“怀素笔眆”故实的出处。

李肇写《国史补》，务实而不务虚。但唐代文化对于“虚”、“实”的区别远不如宋代明晰，所以，即使在《国史补》中，也不乏俗语流为丹青的现象。如卷上《王积薪闻棋》、《淮水无支奇》、《乌鬼报王稹》、《韦丹驴易鼋》等。不过，李肇行文较为质朴，与采用同一题材的唐人传奇差异甚大，可资比较，如《王积薪闻棋》之与《集异记·王积薪》;《淮水无支奇》之与李公佐《古岳渎经》;《故囚报李勉》之与《原化记·义侠》;《妾报父冤事》之与《集异记·贾人妻》、《原化记·崔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