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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4.3 三 皇甫枚《三水小牍》

三 皇甫枚《三水小牍》

《三水小牍》是这一时期出类拔萃的传奇集。作者皇甫枚,一作皇甫牧,字遵美,安定三水(今甘肃泾川北)人。懿宗咸通(860~873年)末年,曾做汝州鲁山县主簿。同年冬,由汝入秦。僖宗光启(885~887年)中,皇帝在梁州,他被调往行在。天庚午(910年),即后梁开平四年,唐已灭亡,他旅食晋汾,不肯奉朱梁正朔,因纪咸通间事而成《三水小牍》。三水为安定属邑,枚著籍三水,故名《三水小牍》。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为三卷,明杨仪有二卷本,清卢文?收入《抱经堂丛书》,今有中华书局补辑本。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说:“是书虽多仙灵鬼异之事,然所载烈丈夫如董汉勋、烈妇人如李庭妻崔氏、殷保晦封夫人,皆凛凛有生气。《郏城令遇贼偷生》而下,即系之以崔氏之骂贼被杀,此与欧阳公传长乐老而以一妇人相形,意亦相似,可兴可观,有裨世教。”[4]汪辟疆《唐人小说》叙录说:其书“虽多纪仙灵怪异,而每及义烈,皆凛凛有生气。是于侈陈灵异之余,隐寓垂诫之旨。至文辞雅饰,不失唐人轨范,又未可以猥琐诞妄视之也”。

《步飞烟》(《太平广记》卷四九一题作《非烟传》)在《三水小牍》中最为盛传。又作《飞烟传》。写武公业的爱妾步飞烟与邻居赵象相恋,为公业所知,缚之于柱上,“鞭楚血流”,飞烟不屈,当夜死去。

步飞烟的命运是不幸的。她“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墨,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她红颜薄命,很小年纪便成了孤儿,后来又为媒人欺骗,嫁给“粗悍、非良配”的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功业。即使如此,她仍然打算循规蹈矩地做武功业的“爱妾”。赵象是她的邻居,“大好才貌”,她曾“窥见”过,但并无非分之想,只是伤感自己“薄福”,恨不相逢未嫁时而已。

赵象的狂热追求终于使步飞烟心灵的天平失衡,她下决心越过不幸婚姻的栏杆。这是要承受巨大压力的。一方面,可能被丈夫发现,另一方面,当步飞烟拿定主意做婚外恋的女主角时,她自己在传统道德观的审判中受到了心灵分裂的折磨,其心理负担异常沉重。所以,我们看到,她对武功业的鞭挞虽毫不畏惧,但却一再对赵象表白,她不是那种放荡的、恣意妄为的女人。甚至在“尽缱绻之意”后,她还“执象手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固。愿深鉴之。”她内心里把贞节看得很重。惟其如此,皇甫枚才会说:“飞烟之罪,虽不可S,察其心,亦可悲矣!”

《却要》(《太平广记》卷二七五)记湖南观察使李庾的女奴却要戏弄李庾四个儿子的事。却要“美容止,善辞令”。李庾的四个儿子想玩弄她,她分别约他们于同一天晚上在厅的四角等候,待四人“各趋一隅”,却要突然点着火把,敞开大厅的门,嘲弄说:“阿堵贫儿,争敢向这里觅宿处!”四兄弟羞惭地溜走,再“不敢失敬”。

与《步飞烟》的精细华美不同,《却要》采用的是漫画手法,简明扼要,迅速推进情节:遇大郎“持之求偶”,“却要取茵席授之”;“又逢二郎调之,却要复取茵席授之”;“又遇三郎束之,却要复取茵席授之”;“又四郎遇着”,“却要亦取茵席授之”。逸笔草草,点到为止;漫画手法加强了喜剧效果。

《却要》的故事可能与佛教有关。杨有仁编《太史升庵全集》卷七三载:“佛经云:‘西域多根树,东西南北中方不相见。国中有淫女,求偶者众多。初有一男求女,约中枝会;后有四男亦欲求之宿,女亦以言许,东西与南北,各各抱被去。至晓女不来。’”[5]却要的计谋,或许即效法此女;但将一“淫女”置换成儒雅端庄的淑女,创造出的则是全新的主题。

《绿翘》(《太平广记》卷一三○)中的鱼玄机,与步飞烟颇有相似处:她们都因陷溺于感情而违背了理性的引导。区别仅在于,步飞烟为此承担了巨大的悲剧性后果,她的不幸命运与心理痛苦赢得了同情;而鱼玄机却因占有欲太强,竟将无辜的绿翘毒打致死,她的冷酷与霸道使我们很难为她辩解。尽管这样,皇甫枚还是尊重她的感情,一再引用她的情诗,说明这导致她不能自拔的感情仍有可以理解的一面。

《王知古》(《太平广记》卷四五五题《张直方》)的知名度仅次于《步飞烟》。写咸通十三年王知古逢妖狐的事。卢龙军节度使张直方的幕客王知古,因打猎迷路,投宿于狐精之宅;狐精自称崔夫人,提出要把小女儿嫁给他;谈话中王知古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狐精听到张直方的名字,大惧,把他赶了出去。张直方得知,率人马前去围猎,“凡获狐大小百余头以归”。

王知古的奇遇不是小说的正题,皇甫枚只是借以展开对张直方的调侃与嘲讽。张直方,这位“绮纨”出身的藩镇,专横跋扈,作威作福,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这样一个角色,皇甫枚不屑用严肃的笔墨去痛斥;张直方还够不上这个等级。作家寓庄于谐,让他到狐鬼的世界里去显威风。可笑的是,当王知古讲述了其奇遇后,张直方不仅无羞赧之情,反而沾沾自喜:“山魑木魅,亦知人间有张直方耶?”皇甫枚让他以自命不凡的方式显示其恣肆横暴,无异于让他自嘲。

《王玄冲》写咸通十三年王玄冲登上莲花峰的事,其想像世界耐人寻味。华山有三峰,即莲花峰、玉女峰、松桧峰。《太平御览》三十九引《华山记》云:“山顶有池,生千叶莲花,服之羽化,因名华山。”本篇写王玄冲登莲花峰所见,或即由此发挥而成;但景物的意蕴已大不一样。《华山记》侧重于传奇,《王玄冲》却将沧桑巨变浓缩于此:当年的湖泊,如今移到了山顶;如今的高山,当年曾是碧波万顷,铁舟游弋。自然界尚且迁移不定,何况人世?这几乎是对唐末天翻地覆的时局的隐喻。

《三水小牍》中不乏冤报故事,即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所说:“如坑蚕而遘奇祸,虐马而殒眢井,贤守令水旱祈祷必应,侯元违神君戒受诛,皆足见立言之旨。”《王公直》(《太平广记》卷一三三)写王公直因活埋蚕而被判死刑;《韦笿》(《太平广记》卷四三六)写习于虐马的韦笿被一匹白马逼入井中而死;《侯元》写乾符年间上党樵夫侯元遇神君教以道术,他恃道术作乱,被杀,在在可见小说家疾恶如仇的情怀。皇甫枚重视理性与秩序,神道设教,用心是好的。这类作品通常叙事“简劲”,与正宗传奇的写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