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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3.4.2 2.袁郊《甘泽谣》

2.袁郊《甘泽谣》

袁郊,字子乾(又作之乾),一字子仪(又作之仪)。宪宗朝宰相袁滋之子。曾任祠部郎中、翰林学士、虢州刺史等职。所撰《甘泽谣》,有咸通九年(868年)自序。其命名原因,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三说:“《甘泽谣》一卷,右唐袁郊撰。载谲异事九章。咸通(860~873年)中,久雨卧疾所著,故曰《甘泽谣》。”[24]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说:“咸通戊子(咸通九年)《自序》,以其春雨泽应,故有甘泽成谣之语,遂以名其书。”[25]今本为明人杨仪(字梦羽)所传,亦作九篇,惟缺《自序》,可能是一个辑本。

《红线》是《甘泽谣》中最为著名的一篇,写红线夜盗金盒以警告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事。在小说中,红线的社会身份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侍女,与薛嵩之间是主奴关系,但二人相知之深却不同寻常。袁郊用知音喻知己,以一个细节传达出这一信息:

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调颇悲,其击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归。

音乐作为心灵的纽带,成功地使二者超越主奴界限而做了朋友。当薛嵩面临被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吞并的威胁,拄着拐杖,念念有词地在庭院深处慢步行走时,只有红线跟随;而且,她准确地猜出了薛嵩发愁的原因。

红线与聂隐娘都是女侠。论功夫,《红线》的渲染不及《聂隐娘传》,但在读者眼里,红线却比聂隐娘更具魅力。其原因在于,袁郊把握住了红线作为一名女侠的妩媚与轻妍。且看她夜盗金盒返回时的情形: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

一个女侠,如果不具有美丽少女特有的风韵,其魅力亦仅同于男侠而已。红线之优于聂隐娘,其轻婉空灵是主要因素。

红线助薛嵩克服了危难,事后她说:“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指拥兵割据的藩镇)背违天理,当尽弭患。”这其实是表达了袁郊对于晚唐时局的态度。《甘泽谣·魏先生》让自负雄才、觊觎天下的李密四处碰壁,《素娥》宣称“天之所授,不可废也”,在在表明,袁郊希望唐帝国继续存在。

《红线》颇讲究叙事技巧。红线深夜潜入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处所,盗出其枕边金盒,借以警告他不要胡作非为。这是传奇的中心情节,但作者并未正面铺叙,而由红线追述;倒是对盗盒所产生的余波,细加点染,跌宕生姿。为什么这么写呢?因为侠客的神通,不过是那些套路;而薛嵩专使送还金盒,田承嗣失金盒后“一军忧疑”以及接金盒时“惊怛绝倒”的神情,却有效地映衬出了盗盒的艰难与红线的奇异。

《红线传》在后世广为流传。明梁辰鱼《红线女》杂剧及“禹航更生氏”《双红记》等即据此改编。清乐钧还专门写了一首《红线诗》,可以用做《红线》的论赞。

《陶岘》叙陶渊明后人陶岘与友人孟彦深、孟云卿、焦遂浮家泛宅、浪游江湖的事。其题材与《传奇·周邯》相近,均以一“文学豪俊之士”和一名善潜水的来自有色种族的奴仆为描写对象,但二者的旨趣差异甚大。《周邯》中的奴仆水精乐于为周邯“求宝”,即使面临危险也不退避,终被井中金龙抓去;裴8借土地神之口批评周邯“肆其贪纵之心,纵使猾韧之徒,取宝无惮”,采取了惩戒的态度。陶岘却是袁郊所欣赏的名士,他因“生不逢时”而“自谓疏脱,不谋仕宦”,“逢奇遇兴,则穷其景物,兴尽而行”。他从南海郡守处得到三件宝:一是古剑,一是玉环,一是“善游水而勇健”的昆仑奴摩诃。“每遇水色可爱,则遗环剑,令摩诃下取,以为戏笑也。”把精力消耗在怡情悦性的享乐中。后途经西塞山,古剑和玉环被怪龙攫去,陶岘对摩诃说:“汝与环剑,吾之三宝。今者既亡环剑,汝将安用,必须为我力争也。”

摩诃不得已,被发大呼,目眦流血,穷命一入,不复出矣。久之,见摩诃支体磔裂,浮于水上,如有视于岘也。

陶岘的三宝就这样失去了,他再也不能重温过去的“戏笑”。面对百无聊赖的人生,他不由得“流涕水滨”。这泪是为他自己流的,而不是为摩诃流的。

陶岘的形象寄寓了袁郊不满于朝政的情绪。宋计有功编纂的《唐诗纪事》中收有他的几首诗,均含讥评时事的意味,如《月》:“嫦娥窃药出人间,藏在蟾宫不放还。后羿遍寻无觅处,谁知天上却容奸。”《云》:“楚甸尝闻旱魃侵,从龙应合解为霖。荒淫却入阳台梦,惑乱怀襄父子心。”袁郊让一个有“经济”之才的人将光阴消磨在“浪迹怡情”中,不难想见其内心的痛苦。

袁郊生活在一个朝政紊乱、危机四伏的年代,因而心境凄凉;影响到《甘泽谣》,便使读者感受到浓郁的悲怆情调。红线是作者笔下飘逸不群的女侠,但面对离别也和常人一样手足无措:像一个脆弱的孩子,她承受不住离别的伤感,遂假装醉酒,躲开了。可心头的哀怨是能躲开的吗?

《圆观》叙洛阳惠林寺僧圆观与李源的两世友情,情调也是悲怆的。圆观转世为王氏之子,这并未使他与李源的友情中断。他们在杭州天竺寺见面了。这似乎能给读者几分慰藉。但是,照圆观的说法,尽管二人深情不渝,却因“与公殊途”,不得“相近”,李源只能远望圆观,潸然泪下。一对朋友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阻隔,无法交流,“无由叙话”,这不伤心吗?圆观唱道:“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溪山寻已遍,却回烟棹上钱塘。”这首歌词不也流露出排解不开的绝望情绪吗?

《陶岘》、《许云封》等也弥漫着无名的深哀。《许云封》写韦应物与李L外孙许云封相逢,追怀往事及吹笛的事。许云封初生时,正值天宝改元,玄宗东封,外祖父李L供奉梨园,特邀翰林学士李白为之取名;十余岁即为杨贵妃诞辰演奏横笛,“会海南进荔枝,因以曲名《荔子香》。左右欢呼,声动山谷”。那是一段风光旖旎的岁月。安史之乱,沧海横流,“自后俱逢乱离,漂流南海近四十载”。由盛而衰,哀乐相形,一往情深,怎不大呼奈何!不妨将《许云封》当做一首感慨盛衰的诗来读。

就追求情节的奇幻而言,袁郊所倾注的兴趣似不如裴8浓厚,但《甘泽谣》在设想超奇方面,自有不俗之处,比如《懒残》。本篇写天宝初衡山执役僧懒残的种种异事。“退食,即收所余而食,性懒而食残,故号懒残也。”普通人对他自然看不上眼,但在以反常为超常的李泌眼里,懒残却绝非“凡物”。谁说得对呢?衡山顶上突坠巨石,刺史“以十牛縻绊以挽之,又以数百人鼓噪以推之,力竭而愈固”;此时懒残出场,要单枪匹马地试试,被理所当然地嘲笑为疯子。“疯子”满不在乎,用脚蹬了一下,石头便滚走了。袁郊用这一情节暗示读者,此后懒残无论有什么神奇之举,都不必感到惊诧。不久,衡岳寺外虎豹成群,大家指望懒残去制服,被认为必胜的懒残去了,结果却是:“才出门,见一虎衔之而去。”看来袁郊不愿让读者猜出情节的走向,他随时可能叫我们大吃一惊。就在懒残被老虎衔走以后,作者又出人意料地加了一句:“懒残既去之后,虎豹亦绝踪迹。”读者总是赶不上袁郊的想像,每次读到新的情节,都获得一种不期而遇的乐趣。

《甘泽谣》笔墨简约,但意蕴丰厚。其细节的表现力之强,超过了《传奇》。比如《红线》写薛嵩与红线相知之深,仅用了听羯鼓之音一个细节。《陶岘》以不多的笔墨,塑造了一个在唐人传奇中很难遇见的形象,表现出袁郊把握复杂性格的才能。就文辞言,《甘泽谣》亦骀宕从容,有如轻裘缓带,风度宜人。比如托名陶岘写的那首诗,即颇有韵味,尤其是“鸦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芦根秋水明”二句。清徐增《而庵诗话》曰:“夫鸦翻枫叶,而动者却是夕阳,鹭立芦花,而明者却是秋水,妙得禅家三昧!”[26]

也许应该一提的是,《甘泽谣》八篇作品,每篇都涉及音乐。魏先生(《魏先生》)究心乐章,素娥(《素娥》)通晓音律,陶岘能定八音,李泌(《懒残》)精通呗唱,韦驺(《韦驺》)善于长啸,圆观贯通音律,红线善弹阮咸,许云封善于吹笛。袁郊对音乐如此钟情,这在传奇作家中大概没有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