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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3.4.1 1.裴"《传奇》

1.裴"《传奇》

裴8,生卒年不详。据《全唐文》卷八○五裴8小传,他咸通(860~873年)年间为静海节度使高骈掌书记,加侍御史内供奉衔;据《唐诗纪事》卷六七,他乾符五年(878年)为成都节度副使加御史大夫衔。《传奇》是他早年的作品。其故事发生年代最晚的在宣宗大中(847~859年)年间,没有咸通以后的故事,据此,本书当成于咸通中。原书三卷,已佚,《太平广记》收入二十余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周楞伽辑注本计有三十一篇。

《昆仑奴》(《太平广记》卷一九四)、《聂隐娘》是两篇以豪侠为题材而久负盛名的传奇。

《昆仑奴》写一个有异术的昆仑奴磨勒,见崔生与一品官的家妓红绡相爱,便设法使他们成为夫妇。

裴8写昆仑奴,始终把他安置在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的位置上。崔生是凡人,红绡女是凡人,一品官也是凡人。惟有昆仑奴是超凡的。凡人与凡人之间,其交往基本遵循现实的逻辑;而昆仑奴一旦介入,一切现实的逻辑便如用沙抟成的建筑物,顷刻崩溃。裴8采用大量对比来凸显这个神秘的形象:

昆仑奴的身份是奴仆。在现实中,奴仆是低贱的,也被人认为是愚蠢的,所以当他发现崔生神迷意夺而关切地询问崔生时,崔生会不耐烦地说:“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然而,正如中国文学中的癫僧癞道往往是智慧与德行的最高象征,奴仆的身份所隐喻的正是超凡与异常。崔生猜不出的谜,他轻易地就猜出了;一品宅的猛犬,谁也奈不何,他片刻工夫便收拾掉了;一品宅高墙重重,他却能背负崔生与红绡妓,瞬间飞出,谁也没有发现。一品是凡人世界的尊官,连他也明白,不能像对待凡人一样对待磨勒。但他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发誓要“为天下人除害”,于是一个凡人世界的显贵与超凡者的较量开始了。这当然算不得势均力敌的较量,因为磨勒不屑于与凡人世界的甲兵一决上下。那样的胜利只能贬低他。一品官害怕他报复,也未免小看了昆仑奴。

《昆仑奴》在后世一再被改编为戏曲。元有杨景言《磨勒盗红绡》杂剧(已佚),明有梅鼎祚《昆仑奴剑侠成仙》杂剧及梁辰鱼《红绡妓手语传情》杂剧。

《聂隐娘》记剑侠聂隐娘的故事。关于其作者,有两种说法。明杨仪传本《甘泽谣》收入此篇,而《太平广记》卷一九四则注云“出《传奇》”。本书依《太平广记》,算作裴8的作品。

对于聂隐娘来说,是非感与道德感已无足轻重。她起初效力于魏博节度使,受命刺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昌裔能神算,派衙将中途迎接。隐娘“知魏帅之不及刘”,反而投靠刘昌裔,做了他的贴身侍卫,保护他免于魏帅派来的刺客之害。

聂隐娘被着力刻画的是她作为剑侠的功夫——侠而近乎仙的神通。裴8采用层层递进的手法。先从速度的迅捷方面来写:“一年后,刺猿?,百无一失。”“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至四年,白日刺人于都市,人莫能见。然后从幻化的奇异方面来写:她骑的两头驴,一黑一白,原来是用纸剪成的;她与精精儿较量,我们只能看见“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她还能化为蠛蠓——一种比蚊子还细小的飞虫,钻到人的肠中“听伺”外面的动静。

妙手空空儿是魏帅派来杀刘昌裔的刺客之一。据隐娘说,“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非隐娘所能及。但空空儿令读者永远不能忘怀的还是她的高傲——她跟人交手,从来不攻击第二次;隐娘正是利用她的这一性格,成功地避免了灾难。妙手空空儿的超世拔俗的高傲,使她成为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

明凌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岗纵谈侠》入话叙聂隐娘事;戏曲中据本篇改编的有清尤侗《黑白卫》杂剧。

在《聂隐娘》和《昆仑奴》中,聂隐娘、昆仑奴是侠,也是仙。聂隐娘总是“貌若当时”,不会衰老;昆仑奴呢,“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这正是仙的特征。

裴8《传奇》中,大体有三种人能够成仙。一种即侠,除了聂隐娘、昆仑奴以外,其他如《崔炜》(《太平广记》卷三四)中的崔炜,“不事家产,多尚豪侠”;《韦自东》(《太平广记》卷三五六)中的韦自东,“义烈之士也”,“一生济人之急”;《薛昭》(《太平广记》卷六九题作《张云容》)中的薛昭,“以气义自负,常慕郭代公、李北海之为人”;《赵合》(《太平广记》卷三四七)中的赵合,“貌温气直,行义甚高”。他们后来一一入了仙界。一种是能为恋爱舍弃一切的“狂生”,《裴航》(《太平广记》卷五十)等篇的主角即由他们充当。一种是旁无杂念、矢志求道的高士,如《邓甲》(《太平广记》卷四五八)中的邓甲、《江叟》(《太平广记》卷四一六)中的江叟等。我们来看后两种类型。

《裴航》叙长庆年间裴航与仙女云英遇合的事。其旨趣可用“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来概括——谁毫不迟疑地投身于爱情,谁就具备了仙的品格。在裴8看来,爱情的世界即神仙的世界,所以,为他所偏爱的“狂生”追求爱情时总是无拘无束的。裴航见到同船的樊夫人,“乃国色也”,他也不管樊夫人是否已婚,就“赂侍妾袅烟”递去情诗一首,得不到酬答,又“求名酝珍果而献之”,樊夫人无奈,只好直言相告:“妾有夫在汉南……岂更有情留盼他人?”裴航虽然不再“干冒”,却也并未死心,樊夫人不辞而别,他还曾四处寻觅。之后,他见到云英,为云英的美所折服,想起樊夫人说过一句“玄霜捣尽见云英”的话,这才把痴情集中到云英身上来。他急切地提出要娶云英,并一心一意去寻访老妪所指定的聘物玉杵臼。“至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但于坊曲、闹市、喧衢,而高声访其玉杵臼”,“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终于在虢州药铺找到了,又不惜重价,“货仆货马”,买下了它。其痴情感动老妪,答应了他的求婚;可云英又要他捣药百日,“航即之”。最后,他如愿以偿娶了云英,同时升入仙界。

《江叟》中的江叟,“多读道书,广寻方术”,《许栖岩》(《太平广记》卷四七)中的许栖岩,“每晨夕,必瞻仰真像,朝祝灵仙,以希长生之福”,他们成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裴8作为小说家的出色之处,在于他所虚拟的成仙经历,互不雷同。许栖岩是因为得到了一匹龙马,乘之而至太白洞天、瑶华上宫;江叟得槐神指引,寻见鲍仙师,鲍仙师赠他玉笛,三年而得其音律:江叟的笛声,可“召洞中龙”,并最终帮助他童颜永驻。

从宋代起,《传奇》就非常有名。这与裴8在艺术表达方面锐意出新有关。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一云:“裴8著小说多奇异,可以传示,故号《传奇》。”[21]汪辟疆《唐人传奇》叙录说:“8于唐末之时,文采典赡,拟诸皇甫枚、苏鹗之伦,未能轩轾。今其书既不可见,即就《太平广记》所录诸条观之,文奇事奇,藻丽之中,出以绵渺,则固一时巨手也。”

《传奇》写人物性格,常能抓住其主导因素,深入开掘,反复皴染;境遇的改变不造成性格的改变,而是进一步衬托出性格的稳定,使之愈加鲜明。陈鸾凤的坚毅,裴航的痴情,封陟的迂执,韦自东的刚烈,都是这样塑造出来的。

《传奇》的情节,以曲折著称。人生本来就是曲折的,诸多格言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都蕴含了穿透生活的辩证法。而裴8则将生活的辩证法充分地戏剧化了。不妨以《崔炜》为例。本篇叙崔炜入南越王赵佗墓及娶齐王女田夫人的事。故事拉开帷幕时,崔炜已因“不事家产,多尚豪侠”而“财业殚尽”,只能栖身于佛庙。尽管如此,他依旧侠骨铮铮,慨然助乞食老妪偿还瓮值。老妪用少许越井冈艾来酬谢他,说是什么赘疣都能治,“不独愈苦,兼获美艳”。老妪的话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故崔炜“笑而受之”——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虽不拿对方的话当真却也不忍使对方下不来台的宽厚大度的笑;读者呢,同样不相信老妪的艾有如此神通。然而,数日后,崔炜果真为一老僧治好了耳上赘疣。老僧无以奉酬,荐崔炜给“藏镪巨万”的任翁疗“斯疾”,任翁病愈,盛情款留崔炜,欲以十万钱为酬金。至此,读者确信崔炜已时来运转,并期待他“兼获美艳”。正当我们作此预料时,裴8却让崔炜突然面临杀身之祸——而且凶手就是任翁。“时任翁家事鬼曰独脚神,每三岁,必杀一人飨之。时已逼矣,求人不获。”任翁负心,拟杀崔炜。而崔炜还在等着酬金呢!读者既愤愤不平,又紧张至极。山穷水尽处,忽又柳暗花明。任翁之女私下叫崔炜逃走。慌乱中崔炜落入一大枯井,乃一巨穴,中有一数丈长的白蛇盘曲。它会吃掉崔炜吗?读者不能不朝这方面想。结果呢?它不但未加害于崔炜,反因崔炜为它治好了嘴上的疣,把他送到了南越王赵佗宫中。后又几经周折,终与田夫人成亲。故事的结局在开头就已点明:“不独愈苦,兼获美艳。”但具体的情节展开却险象环生,波澜迭起;读者的阅读期待一再落空。这便是“奇”!得失、祸福,本是司空见惯的人生现象,然而到了裴8笔下,却成了不寻常的戏剧场景。

在题材方面:《传奇》实以爱情、豪侠、隐逸为骨,而在表层大都罩着成仙了道的外衣。女性形象不及盛期传奇丰满,但一些男主角塑造得比较成功,尤其是那些豪侠义士型的人物。

《传奇》的语言,以骈俪化为特征。“辞赋自相传宋玉所作《高唐赋》、《神女赋》及《登徒子好色赋》开始,形成一个描写男女(女方常是神仙)艳情的传统,伪托司马相如所作《美人赋》、蔡邕《青衣赋》、曹植《洛神赋》、谢灵运《江妃赋》、沈约《丽人赋》等都是这类作品。而像《美人赋》甚至还有一点色情描写。辞赋的体式特征,一是虚构人物和情节,二是用华美繁缛的文字进行人物形象和场景描写。”[22]《传奇》的语言特点,无疑是承辞赋而来的。宋陈师道《后山诗话》说:

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尔!”《传奇》,唐裴,所著小说也。[23]

《传奇》的描写语言,多用对句,如《孙恪》:“良久,忽闻启关者,一女子,光容鉴物,艳丽惊人,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兰芬灵濯,玉莹尘清。”《文箫》:“时文箫亦往观焉,睹一姝,幽兰自芳,美玉不艳,云孤碧落,月淡寒空。”《封陟》一篇,不仅场景描写用对句,连对话也用骈体。其辞章化倾向在唐代传奇中格外突出。

《传奇》的故事,在后世大量被改编为其他体裁,比如取材于《裴航》的,宋有官本杂剧《裴航相遇乐》,元有庾天锡杂剧《裴航遇云英》,明有龙膺《蓝桥记》及杨之炯《玉杵记》,清有黄兆森《裴航遇仙》等;明杨?所作戏曲《龙膏记》传奇受到《张无颇》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