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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3.2.1 1.薛用弱《集异记》

1.薛用弱《集异记》

薛用弱,字中胜,河东(今山西永济)人。生卒年不详。《新唐书·艺文志》说他长庆(821~824年)年间任光州刺史,皇甫枚《三水小牍·徐焕》说他“太和初自仪曹郎出守弋阳,为政严而不残”。光州即弋阳。两个说法看来有矛盾;或者,他长庆末、太和初均在弋阳任职。所撰《集异记》,原书三卷;通行本多为二卷十六条。在《太平广记》中,注明“出《集异记》”的约八十则,其中杂有六朝郭季产《集异记》和晚唐陆勋《集异记》的作品;中华书局1980年版《集异记》(与《博异志》合为一册)补编辑入佚文七十二则,未加考订,引用时须谨慎从事。

薛氏《集异记》极为清代纪昀所推崇。他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其叙述颇有文采,胜他小说之凡鄙,世所传狄仁杰集翠裘、王维郁轮袍、王积薪妇姑围棋、王之涣旗亭画壁诸事皆出此书。其《良常山新宫铭》,洪迈《容斋随笔》推为奇作。苏轼《与子过诗》所谓‘尔应奴隶蔡少霞,我亦伯仲山玄卿’者,即用其事。卷帙虽狭,而历代词人,恒所引据,亦小说家之表表者。”[8]汪辟疆《唐人小说》本书叙录亦云:“此书虽为小说家言,然唐宋以来,其所以流传不废者,实以文辞雅饰,搜奇述异,隽永可观。其中如《徐佐卿》、《蔡少霞》、《王右丞》、《王涣之》诸条,词人援引,遂成典实。固唐人小说中之魁垒也。”

对开、天盛世的文人和艺术家的风神情韵加以追述,构成本书的一个重要内容。《王积薪》、《王维》、《王涣之》是其中的名篇。

《王涣之》记载盛唐诗人王涣之(当为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旗亭听妓诵诗赌胜负的故事。作者并没有什么深奥的人生见解需要表达,平平淡淡,只是想说一件轶事,但又写得很认真。三位诗人开始时的“避席”与结尾时的被崇拜为“神仙”,略加比照,便分外生动。

旗亭赌胜一事,明胡应麟以为《集异记》所载失实。其《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中》说:“《集异记》,河东薛用弱撰。中载王之涣酒楼事,大非实录,且昌龄、适集中,绝少与之涣倡酬诗。”又《庄岳委谈下》云:“唐妓女歌曲酒楼,恍忽与今俗类。薛用弱所记王昌龄、之涣、高适豪饮事,词人或间用之。考其故实,极为可笑。适五十始作诗,藉令酣燕狭斜,必当年少,何缘得以诗句与二王决赌?一也。又令适学诗后,则是龙标业为闾丘晓害,无缘复与高狎,二也。乐天《郑胪墓志》第言昌龄、之涣更唱迭和,绝不及高,高集亦无与涣之诗,三也。”[9]胡应麟的考辨也许是对的,但传闻异词,姑妄记之,小说家不必太计较虚实。

《王积薪》叙玄宗末王积薪遇神仙教其下棋一事。安史之乱爆发后,翰林善围棋者王积薪随百司奔赴行在,宿于深山孤姥之家,“但有妇姑,止给水火”。房子里没有灯烛,“又妇姑各处东西室”,此情此景,她们居然下了一场围棋,那布局之妙连王积薪也领略不出。此等笔墨,旨在以“奇”示人。结尾以叙述掌故的口吻交代:“自是积薪之艺绝无其伦。”则又化奇幻为寻常。这是薛用弱所擅长的熔笔记与传奇于一炉的技巧:既有传奇的神秘,又有笔记的疏落;既有传奇的才气,又有笔记的书卷气。

《集异记》中也不乏神怪题材,《徐佐卿》、《蔡少霞》、《韦宥》等篇一向广为流传。

《徐佐卿》叙天宝十三年青城道士徐佐卿化鹤游沙苑,被玄宗射中一事。其情节并不繁复,但经过薛用弱的精心处理,悬念迭出,亦颇曲折,不难见出唐人作意好奇的共同特点。不过,这篇传奇(或者整部《集异记》)与《续玄怪录》、《传奇》一类作品在风度上的分别却是主要的:前者空灵、蕴藉,犹如秘籍典实,未沾染世俗生活的气息;后者细腻、显豁,正似三月桃花,烂漫得给人以扰攘和喧闹之感。《续玄怪录》等通常贯通了两端:一端奇诡怪异,充满神秘色彩;一端是世俗生活的情感和欲望。而《集异记》却排除了世俗的一面,在描述怪异时,又不忘记采用掌故式的笔墨,隽永雅正,读来如入修篁之中,一派清明幽深之境。

《蔡少霞》叙元和年间蔡少霞梦入仙境抄碑铭一事,情节单纯。但开头叙他入梦,创造了一片凄迷宁静的背景,他所抄的《苍龙溪新宫铭》严整瑰丽,尤为后世所称。苏轼仅凭记忆就能背出《新宫铭》的警句;[10]洪迈还特地拟作了一篇《广州三清殿碑铭》;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下》也认为:“唐人小说,诗文有致佳者。薛用弱《集异记》,文采尚出《玄怪》下,而山玄卿一铭殊工。盖唐三百年,如此铭者亦罕睹矣……精炼奥古,奇语甚多。洪景庐拟作一章,未堪伯仲也。”[11]

《韦宥》记元和间韦宥偶于江畔芦苇间见“新丝筝弦”,带回家命筝妓试安于乐器,因短二三寸,即置于一边。饭后来看,则已蜿蜒舒展,选蠕摇动,双目燎然。投之于江,“才及中流,风浪皆作。蒸云走电,咫尺昏晦。俄有白龙长百尺,籋攫升天”。小与大,平常与奇异,其对比既是小说的叙事程序,又是小说的意旨所在;龙的奋迅变怪,处出无常,就这样被突现出来了。

《集异记》在唐人传奇中是一部个性分明的作品。其一,大多数作者所瞩目的爱情与豪侠题材,薛用弱很少涉及。他偏爱的不是无关大体的浪漫人生,而是无关大体的飘逸人生。柔情侠骨,因浪漫而热烈;仙风道骨,因超拔而恬淡;至于前辈的轶闻韵事,亦无关于风情。他所品味的,是与王、孟、韦、柳诗境相近的美。其二,薛用弱也炫奇耀异,其悬念技巧是典型的传奇家法,但又钟情于笔记小说娓娓而谈的传统。《王积薪》、《徐佐卿》均为著例。其三,《集异记》较多描述雅正的文人情趣,就实质而言,乃是表达了动荡年代或末世知识分子的怀旧心理。薛用弱那些富于情味的描写,仍以真实的人生内容为背景,但他毕竟不同于李复言一类作家。李复言将自己的悲愤、绝望直接注入小说;薛用弱则花了一番陶炼工夫:他把今日的郁怒留在自己心中,而将往日的温馨奉献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