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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3.1.3 3.李复言《续玄怪录》

3.李复言《续玄怪录》

李复言,生平不详。据《钱方义》、《尼妙寂》、《梁革》篇中有关文句,他曾在太和二年求州郡贡举,太和四年游巴南,太和六年在长安。与白居易同时,有一李谅,字复言,是另一人,并非本书作者。[5]《续玄怪录》在宋初已有两种版本:一为十卷本,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三著录,分“仙术”、“感应”二门;一为五卷本,《唐书·艺文志》及宋陈振孙《书录解题》著录。现存南宋临安府尹家书籍铺刻本为四卷,已非原书。其书名,宋刻本又作《续幽怪录》。

《续玄怪录》中名篇甚多,如《杜子春》(《太平广记》卷一六)、《张老》(《太平广记》卷十六)、《薛伟》(《太平广记》卷四七一)、《定婚店》(《太平广记》卷一五九)、《尼妙寂》(《太平广记》卷一二八)、《柳归舜》(《太平广记》卷十八)、《李靖》(《太平广记》卷四一八)等。在《玄怪录》的三部续书中,其成就最高。

《杜子春》写周隋时杜子春为仙人守药炉接受考验事。其题材源出于《大唐西域记》中“救命池”一节:一个隐士得到仙方,要找一位烈士(刚毅之士)替他看守坛场,不能出声。烈士在幻境中被杀,投生为男人,其妻要杀他的儿子,他情不自禁,大叫一声,招致空中火下。隐士赶紧拉他入池避难。《杜子春》的情节格局与之相同,但二者的区别却是更为重要的。

从命意看,《杜子春》提出了在当时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面对迫在眉睫的社会动乱,人应该怎样安排自己?有两种选择:一是隐居避难,到深山里去过清苦的生活,《杜子春》把它具体化为泯除了所有人生欲望的求仙;一是留恋红尘富贵,最终被战乱所摧毁,《杜子春》把它具体化为与生俱来的七情。杜子春在老道人引导下,已经克服了“喜、怒、哀、惧、恶、欲”六种情感冲动;然而,当幻境中他两岁的儿子被人“持两足,以头扑于石上,应手而碎,血溅数步”时,他“不觉失声”,终于未能打破“爱”关,并因此失去成仙的机会。逃避动乱、皈依宗教的渴求与人类自然欲望之间的冲突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面临祸患而又不能断然脱离红尘,人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啊!

从描写看,《杜子春》并未轻易将杜子春推到人生抉择的关口,倘是那样,就不免强其所难。杜子春的人格经历了漫长的陶冶过程。他年轻时只知挥霍享受,“落拓不事家产”,“资产荡尽,投于亲故,皆以不事事见弃”。在饥寒交迫中,老人(即道士)资助他三百万。“子春既富,荡心复炽”,一二年间,穷困如初。老人又资助他一千万。他发愤“从此谋身治生”,但意志薄弱,“纵适之情,又却如故。不一二年间,贫过旧日”。老人再资助他三千万。他不再挥霍,而是用这些钱来行“好事”。浪子回头,他的人格已相当健全。老人这才带他上了华山云台峰,检验他是否算得“仙才”。杜子春对七情的克制已非常人所及,但依然达不到“仙才”的标准。道士说:“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这沉重的慨叹,潜台词其实是:人命中注定了要为与生俱来的七情付出代价;即使置身乱世,人也还得活下去!

《太平广记》卷四四《萧洞玄》(出《河东记》)、卷三五六《韦自东》(出《传奇》)和《剧谈录·说方士》的描写与《杜子春》相类。《酉阳杂俎》续集卷四所载顾玄绩事亦同,段成式还特引《西域记》以资比勘。后世铺衍、借鉴这一题材的,明有《醒世恒言》卷十三《杜子春三入长安》,清有长篇小说《绿野仙踪》七十三回《守仙炉六友烧丹药》、戏曲《扬州梦》和《广陵仙》等。

李复言常写愿望与效果的两歧,似乎对人左右外在世界的可能性抱有强烈的怀疑。这也是末世人容易产生的想法。《李靖》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李靖代龙行雨,本欲照顾久旱的家乡,以为“一滴不足濡,乃连下二十滴”,结果平地水深二丈,“大树或露梢而已,不复有人”。后“以兵权静寇难,功盖天下,而终不及于相”,也寓有人的命运不取决于个人努力这一意蕴。

《太平广记》中收有多个行雨故事,如卷三八三《曲阿人》(出《幽冥录》)记曲阿人乘露车代雷公洒水行雨,卷三九五《王忠政》(出《唐年小录》)记雷神以小项瓶贮人间水行雨,卷三○四《颍阳里正》(出《广异记》)记某人代神行雨,在自家居处倾瓶而泻,致使水漂其宅,家人尽死。这些故事都在《续玄怪录》之前,当对李复言有所影响。清杨潮观《李卫公替龙行雨》杂剧及褚人获《隋唐演义》第三回有关情节系据《李靖》敷演而成。

《定婚店》将人的命运中关键的一环——婚姻,也归结于偶然性;当事人自身的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主管婚姻的老人告诉韦固,他的妻子将是卖菜陈婆才三岁的女儿。韦固入菜市查看,“有眇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这使韦固大为气愤:“吾士大夫之家,娶妇必敌,苟不能娶,即声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妪之陋女?”忍不住派家奴去刺杀她。匆忙中仅中其眉间,女孩幸免于死。十四年后,韦固结婚,其妻眉间“常贴一花子”,问起来才知即韦固家奴刺伤所致。

明末周楫《西湖二集》卷一六《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入话演述定婚店故事。戏曲作品据以改编的有明刘东生《月下老世间配偶》杂剧、清南山逸史《翠钿缘》杂剧等。

《薛伟》叙乾元元年蜀州青城县主簿薛伟因热病而化鱼一事。李复言借用戴孚《广异记·张纵》(《太平广记》卷一三二)的情节,而着力表达“人是自身欲望的奴隶”这一题旨。张纵病中入冥,被罚去做鱼,“忽见罟师至河所下网,意中甚惧,不觉已入网中,为罟师所得”,完全是因外在力量的强大而失败。薛伟化鱼,不是失败于外力,而是失败于自身——自己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俄而饥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见赵干垂钓,其饵芳香,心亦知戒,不觉近口。曰:‘我人也,暂时为鱼,不能求食,乃吞其钩乎?’舍之而去。有顷,饥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戏而鱼服。纵吞其钩,赵干岂杀我?固当送我归县耳。’遂吞之。”于是成为他人餐桌上的一盘佳肴。为自身的欲望所驱使,因而产生侥幸心理;人是被自己打败的。[6]

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六《薛录事鱼服证仙》演述薛伟故事而情节多有增饰。

《续玄怪录》在唐人传奇发展史上是一部重要作品。它对人生困境的正视,带有悲凉的意味。它对人生其他层面的观照,也足以引人注目。比如《辛公平上仙》,叙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入冥见阴使迎驾上仙一事,即影射帝王之被谋害。[7]《张老》叙梁天监中扬州六合园叟神仙张老娶扬州曹掾韦恕女一事,在触目惊心的对照中调侃世态人情,可谓含而不露。最初出场的张老,乃“扬州六合园叟也”,平日“负秽J地”,“躬执爨濯”,叫人瞧不起。在他死乞白赖与韦恕长女成婚后,“亲戚恶之”,示意他迁离扬州,于是,张老回到了王屋山下的故居。这是极写其陋。后来,韦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其男义方访之”。结果大出意外。张家庄的景致不必说了,张老本人则仪状伟然,容色芳嫩;其行也,“五云起于庭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十数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闻音乐之声”。这是极写其神异。《太平广记》卷十七《裴谌》(出《续玄怪录》)、卷十八《刘法师》(出《续玄怪录》)等同样于对比中见意趣。《延州妇人》以极淫来写锁骨菩萨的极圣,亦有意考验常人的阅读趣味。《续玄怪录》在美感魅力的追求上,也取得了新的收获:

其一,人物形象颇为丰满。如杜子春、薛伟、张老、李靖等,堪称栩栩如生。

其二,景物描写亦幻亦真,渲染出异于凡俗、恢诡秀异的氛围。如《张老》、《柳归舜》等篇。

其三,悬念已成为《续玄怪录》叙事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因素。《定婚店》先把一种至为荒唐的结局摆在读者面前,让你不由自主地否定它,也想看作家如何把故事推向这一结局。这样,你只好怀着摆脱不开的关心往下看。《薛伟》采用倒叙手法,亦引人入胜。

其四,善用对比加深读者的印象。李靖从善良的愿望出发,铸成的却是淹死一村人的大错;薛伟化鱼,准备吃他的恰恰是周围那些同僚;老人给韦固预示的婚姻看来决无可能,然而竟成为事实;张老在尘世是如此潦倒,在仙界却又是那般神圣;杜子春对七情的克制已使我们震惊,道士却叹惜“措大误余乃如是”……对比,与其说是一种技巧,不如说是一种人生现象、心理现象。在林林总总、纷纭万状的大千世界中,愿望与效果、自身与他人、理智与情感,总是以其尖锐的映衬而警醒着每一个人、每一颗心灵。李复言经由对比所要表达的,正是他身处末世的痛苦的人生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