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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2.5.1 1.对“无关大体”的浪漫人生的热烈关注

1.对“无关大体”的浪漫人生的热烈关注

这一时期传奇在精神气质方面的基本特征,首先表现在产生了一批直抒出世情怀的作品,如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都以隐逸号召世人。

《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所抒写的出世情怀,在唐以前,一向由其他体裁来承担,比如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咏怀》诗,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并序》等。沈既济、李公佐率先“假小说以寄笔端”,确乎别开生面。

对私人感情生活的描写更展开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格局:

其一,男女恋情具有了更多自由、浪漫的色彩。初期传奇中的《离魂记》,王宙与倩娘有过非正式的父母之命,这样,他们的感情仍是一种婚姻架构内的感情,而婚姻中的夫妻关系主要是一种伦理关系,责任比感情更加重要。他们维持到生命终点的正式夫妻关系更强化了这种伦理意味。相形之下,《柳氏传》之柳氏,《李章武传》之王氏子妇等,其行为则自始至终不以婚姻为归宿。柳氏以李生之幸姬,而属意于韩翊;一度被沙吒利“宠之专房”后,又重与韩翊聚首。她与韩翊之间,始终不存在正式的夫妻关系,维系二者的纽带是“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的浪漫情怀。就连身为玄宗妃子的杨玉环,传奇写她的痴情也主要是在她死后——那时她与玄宗之间已不存在现实的婚姻关系。迷恋于夫妻生活之外的爱,而且把这种爱写到铭心刻骨的程度,这是一个特点。

其二,作家们开始以深刻的悲剧意识来感受这种伦理架构之外的恋情。唐人传奇写夫妻关系之外的恋情,确立了一个基本原则,即:这种恋情不对婚姻造成危害或妨碍。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一个事实:霍小玉从未要求达成为李益的妻子,崔莺莺也对张生的“始乱终弃”表示一定程度的谅解。这样一种恋情,其归属不是婚姻,也不与婚姻相冲突。可以说,它既不是合道德的,也不是反道德的,而仅仅是一种被许多人视为人生插曲的感情生活,因而并不重视。耐人寻味的是,唐人传奇却给了它一席不容忽视的位置:爱情的缺憾与人生的其他挫折如仕途之贬谪、家庭之变故一样,足以使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初期传奇中的《离魂记》,已约略涉及男女情人被迫分开的“郁抑”、“悲痛”。而许尧佐《柳氏传》在处理一对情人暌隔的情节时,虽寥寥数语,却深沉悲怅。《李章武传》叙李章武与王氏子妇亡魂离别,《霍小玉传》写霍小玉对李益的期待,无不感人至深。《莺莺传》和《长恨歌传》也充溢着悲剧意味。[40]

《柳毅传》、《崔书生》等写的是神女、仙女与凡人之间的恋情,但他们也不例外地承受了巨大的失去情人的痛苦。就社会性而言,玉卮娘子与霍小玉等属于同一类型:玉卮娘子虽是一位女仙,但并非居高临下地出入于人世,倒是委屈求全时居多。“崔生以不告而娶,但启以婢媵”,她并不计较;崔母怀疑她是狐魅,玉卮娘子即伤心地向崔生辞行。她与《柳毅传》的龙女有几分相似。

盛期传奇中的豪侠义士是一类情怀壮烈的大丈夫形象,在他们身上,较多寄寓了作者追求崇高人格的情愫。其中,许俊和黄衫豪士以打抱不平为特色;冯燕则展开“好汉做事好汉当”,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使他人受冤的光明磊落的胸襟;谢小娥矢志报仇,以女性而洋溢出豪侠气息;郭元振勇于拯人于水火,不计利钝成败;柳毅虽为儒生,却也充分地弘扬出豪宕之气。这些形象的出现,标志着豪侠在唐人传奇中已成为主角之一。

此期传奇在精神气质方面的特征,其形成不是偶然的,而与作家们生活的时代密切相关。可以说,这是一个不能令人振奋但也不会使人顿足捶胸的时代。导致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早已平定,士大夫阶层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震荡后,已不再如李白等人那样,把建功立业作为首要的追求;他们不再有那种天真烂漫的憧憬。与其关注广阔而虚渺的外在功业,不如退回到个人生活、自我心灵的一隅,品味日常的失意与玫瑰色的爱情。他们较少愤怒,更多的是叹惋,甚至在面对自身的人生挫折时,他们也偏于叹惋。他们摆脱了对功业的沉醉与迷恋,但并没有厌倦人生,相反,倒是多了几分对日常享受的兴趣与智慧。他们的情感由盛唐的豪迈激越一变而为中唐的光怪陆离、温婉细腻。这种与日常人生享受相伴随的浪漫情怀,正是历史家视为“无关大体”的那一部分。他们看重“无关大体”的恋情题材、豪侠题材和隐逸题材,其原因即存在于这一事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