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2.3.4 4.李公佐的传奇小说

4.李公佐的传奇小说

李公佐是这一时期传奇作家中现存单篇传奇数量最多的作者之一。他的创作热情持续时间较长,作品的质量较高,在小说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据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南宋小说说话人有以李公佐为艺名者,其声名之流播广远,可想而知。

李公佐的生平不详。据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庐江冯媪传》、《古岳渎经》、《谢小娥传》以及杜光庭《神仙感遇传》卷三、《旧唐书》卷十八下《宣宗本纪》等有关记载,可粗略理出其生平和创作活动的线索:李公佐,字颛蒙,陇西郡(今甘肃省陇西县一带)人。约生于唐代宗大历年间(770年左右),卒于唐宣宗大中年间(850年左右)。曾中进士,官江西从事,元和八年(813年)罢。武宗会昌年间(841~846年),为扬州录事参军,参与李党审理过吴湘一案。宣宗即位后牛党执政,李公佐因吴湘案被牵连,大中二年(848年),以“不能守正,曲附权臣”的罪名被削官。他和白行简是好友,敦促白写出了《李娃传》。他现存的四篇传奇《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庐江冯媪传》、《古岳渎经》全都写于贞元、元和年间。

《南柯太守传》(《太平广记》卷四七五题作《淳于棼》)是李公佐的名作。写淳于棼酒醉沉睡,梦入大槐安国,被招为驸马,享尽荣华富贵,后因威望日高,引起国主疑忌,终被遣归,梦醒方知“大槐安国”乃槐树下一大蚂蚁窝。它和沈既济《枕中记》的构思相近,均“以短梦中历尽一生”。但《枕中记》突出的是“长与短”的对比,梦中数十年,实际上还不够做一顿饭的时间;《南柯太守传》除了“长与短”的对比外,还强调了“大与小”的对比:淳于棼在大槐安国叱咤风云,自以为他活动的天地十分宽广,谁知不过区区蚁穴!

和人生如梦一样,人世的局促也是古代哲人常为之深发感喟的话题。《庄子·则阳》曾以调侃的口吻将人世喻为蜗角。大约产生于南北朝时的志怪小说《妖异记》,[23]叙卢汾之梦,已粗具《南柯太守传》的雏形。宋张蜵《紫微集》卷九《读〈太平广记〉》之三说:“梦里空惊岁月长,觉时追忆始堪伤:十年?赫南柯守,竟日欢娱审雨堂。”将《妖异记》与《南柯太守传》并提,殊具文心。李公佐无疑受到了《妖异记》中审雨堂故事的启发。

但《南柯太守传》较《妖异记》有一些重要的发展。

首先,作品加强了对于现实的讽刺内容。淳于棼是个“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的“游侠之士”,颇有几分无赖色彩。他在梦中得以显达靠的是裙带关系——他娶了大槐安国的公主。驸马身份使他轻易成为南柯郡的太守,后又“锡食邑,锡爵位,居台甫”。所生五男二女,“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酒友周弁、田子华也得到援引,“递迁大位”。但公主一死,其命运便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在尔虞我诈的权力之争中,他初因“久镇外藩,结好中国”,“交游宾从,威福日盛”受到国王的“疑惮”;继因人们怀疑他觊觎王位,被软禁于私第;最终被逐出国门,遣返还乡。这种描写,既揭开了官场灰色的一角,又提醒读者,现实中的显达不过尔尔,并非真有过人的才学。小说结尾不无轻蔑地说:“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

其次,李公佐写梦境,把握住了那种迷离恍惚的状态,细腻而真切。他入梦时,明明是“指古槐穴而去”,却“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现实中明晰的因果关系在梦中已不存在。但这种幻境又仍与某种真实的生活感受联在一起:他入梦时,“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他出梦时,“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连他的问话也懒得回答。这正是世态炎凉的写照。

《南柯太守传》在唐代已被用做诗材文料。李商隐《为李贻孙上李相公启》:“井觉蛙窥,蚁言树大。”皇甫枚《三水小牍·陈》叙陈临刑赋诗:“五年荣贵今何在?不异南柯一梦中。”宋人则从小说附会出所谓南柯太守墓。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三七《扬州·古迹》引《广陵志》云:“淳于棼家于广陵,宅南有古槐,梦槐安国王邀入穴中,令娶其女曰金枝公主,居修仪宫,命理南柯郡,觉乃一古槐耳。今俗呼棼墓为南柯太守墓。”以实证的眼光看待一个虚构的故事,不免荒唐。明汤显祖据以改编为戏曲《南柯记》,为著名的“临川四梦”之一。

《谢小娥传》(《太平广记》卷四九一收入)是李公佐的又一力作。写谢小娥之父与夫往来江湖做买卖,被强盗杀害。小娥访得凶手,受雇为役,伺机杀死了两个仇人,并报官府尽收其余党。

李公佐是将谢小娥作为一个奇女子来塑造的。她侠、智兼备,是唐人传奇中较早出现的女侠形象。故《虞初志》袁石公评曰:“是极痛极惨事,得一小娥翻出一段极奇极快事。如此女郎,抹杀古今多少须眉丈夫。”汤若士评曰:“一番坚忍沉毅力量,的是伟男子。”

《谢小娥传》采取第一人称限知叙事。李公佐既是小说作者,又是故事见证人。他几次与谢小娥见面,第一次是元和八年春,他帮助小娥猜出了谜底;第二次是元和十三年夏,谢小娥向他讲述了复仇经历。他以“余”的口气写作,营造出浓郁的真实感,就连那些故意虚构的部分看上去也像是真的。

清代王夫之的杂剧《龙舟会》,系据本篇改编。

《庐江冯媪传》(《太平广记》卷三四八收入)大体是参照六朝志怪《录异传·谢邈之》(《太平广记》卷三十八收入)而设计的:冯媪相当于邹览,她是故事的见证人;董江亡妻亡女与董江亡父亡母之间的纠葛构成阴间世界;董江是活着的人,相当于《谢邈之》中的那位母亲。不过,《庐江冯媪传》的凄凉氛围、情感强度却远胜于《谢邈之》。其关键在于,董江亡妻的处境较之那位鬼父更多悲剧意味:因她活着的丈夫要续弦,董江的亡父亡母逼她交出“筐?刀尺祭祀旧物,以授新人”,而如果将“祭祀旧物”交出,她和女儿就失去了阴间生活所必需的用品。倘要使她免于这种悲惨结局,选择只有一个,即董江不再续弦。但是,当有人将其亡妻的痛苦告诉他后,董竟斥之为妖妄,当晚就成婚了。《谢邈之》中那位满怀慈爱的母亲,为了亡儿,“不复嫁”;这个无情的董江,却“竟就婚焉”,其亡妻就这样被遗弃了,在风雨如晦的阴间,她和她的女儿将如何度过那漫漫岁月?

《古岳渎经》,《太平广记》卷四六七题作《李汤》,鲁迅《唐宋传奇集》据《辍耕录》改题为《古岳渎经》。

全文分两部分。前一部分,贞元丁丑岁,杨衡向李公佐讲述了一件异闻:永泰时,李汤为楚州刺史,闻渔人见龟山下水中有大铁锁,乃命数十人以及五十余头牛力挽之,风涛陡作,“见一兽,状有如猿,白首长,雪牙金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蹲踞之状若猿猴。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顾视人焉,欲发狂怒。观者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拽牛,入水去,竟不复出。时楚多知名士,与汤相顾愕栗,不知其由尔”。所谓“不知其由尔”,实是李公佐故意设下一个悬念。

后一部分,元和九年春,李公佐访古东吴,泛洞庭,登包山,入灵洞,探仙书,于石穴间得《古岳渎经》第八卷,文字奇古,编次蠹毁,颇不能解。公佐与道士焦君详读之,总算读懂了,这才知道李汤见到的水怪,原来是淮涡水神无支祁。谜底至此揭开。

《古岳渎经》情节简单,但叙事角度的选择颇为精致。小说开头叙李公佐于贞元丁丑岁遇弘农杨衡,“征异话奇”,属于第一人称限知叙事。接着杨衡向李公佐讲述水怪,采用全知叙事。故事讲完,又回到第一人称限知叙事。李公佐读到的“古岳渎经”,采用全知叙事。最后以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结束。第一人称限知叙事中穿插全知叙事,把一个简单的情节处理得扑朔迷离,这就见出才情了。

无支祁传说在后世有过几度演变。先是演变为僧伽降伏无支祁,明末《杌闲评》第一回又说是观音大士锁住了水怪支祁连。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认为孙悟空的“神变奋迅之状”也是由无支祁发展而来的。[24]

李公佐的传奇,除上述四篇外,明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四《姚玉京》条还提到“唐李公佐撰《燕女坟记》”。原文已佚,其节要见于《类说》本《丽情集》。叙妓女姚玉京嫁襄州小校卫敬瑜,丈夫死后,坚贞守志,奉养公婆。其题材取自《南史》卷七四《张景仁传》。

就单篇传奇而言,李公佐不仅产量丰富,而且形成了自己的创作特点:

其一,李公佐传奇的题材,多有所本。《南柯太守传》之于《妖异记》,《庐江冯媪传》之于《谢邈之》,前后的承继关系脉络清晰。《谢小娥传》、《古岳渎经》则是根据传闻创作的。李公佐对旧题材的发掘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内涵的深化,如《南柯太守传》对现实的讽刺;一是细节点染的荒忽,如《谢小娥传》的故设谜语。总之,作意好奇,在“奇”上见笔力。

其二,李公佐的传奇多被讲述过。如《庐江冯媪传》的故事由高钺讲述;《古岳渎经》的故事由杨衡讲述;《谢小娥传》的故事由谢小娥讲述。据白行简《李娃传》,李公佐还听过李娃的故事;从他的“拊掌竦听”可以看出,李公佐对于那些洋溢着奇异情调的故事充满兴趣;他的传奇所展开的也正是一片奇异的世界。

其三,其传奇构想诡幻,以至于被李肇《国史补》批评为“文之妖”。所谓“妖”,就是“怪”,就是“反常”。《南柯太守传》之反常,照李肇的看法,主要在其构想——居然想到在蚁穴上做文章!其他如《古岳渎经》,亦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下》所云:“滑稽玩世”,“其说颇诡异”。[25]

其四,注重叙事技巧。《庐江冯媪传》的第三人称限知叙事,《谢小娥传》的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古岳渎经》的第一人称限知叙事中套全知叙事,决非率尔操觚,而是服务于“作意好奇”的总的艺术目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