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蒋防《霍小玉传》

元稹仅以一篇《莺莺传》就在小说史上取得不朽的地位，与他情形相仿的是蒋防。蒋防，字子徵(一作子微)。义兴(今江苏宜兴)人。生卒年不详。《咸淳毗陵志》卷十六记载:“蒋防，澄之后。年十八，父诫令作《秋河赋》，援笔即成。警句云:‘连云梯以迥立，跨星桥而径渡。’于简遂妻以子。李绅即席令赋《櫆上鹰》，诗云:

‘几欲高飞天上去，谁人为解绿丝绦?’绅识其意，荐之。”^[19]长庆元年(821年)任翰林学士。二年进司封员外郎，三年以司封员外郎知制诰。长庆四年，元稹、李绅得罪，蒋防也被贬为汀州刺史，后改连州刺史，又迁袁州刺史。当卒于开成元年以前。《全唐文》卷七一九录其文一卷，《唐诗纪事》录其诗四首。另有诗集一卷。

蒋防的传奇现存的只有《霍小玉传》。写陇西才子李益倾慕名妓霍小玉，与之结好，后又负约，聘望族卢氏之女。小玉痴情，多方探寻无果，忧愤成疾。后得黄衫豪士之助，得以与李益相见，面斥负心郎，气绝身死。明胡应麟推崇说:“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20]晚清别士《小说原理》还强调了其小说史意义:“小说始见于《汉艺文志》，书虽散佚，以魏晋间之小说例之，想亦收拾遗文，隐喻托讽，不指一人一事言之，皆子史之支流也。唐人《霍小玉传》、《刘无双传》、《步非烟传》等篇，始就一人一事，纡徐委备，详其始末。”虽属举例性质，但也足见《霍小玉传》的重要。

这篇传奇是根据当时的一些传闻写成的。李益，字君虞，是与李贺齐名的诗人。新旧《唐书》都说他防闲妻妾过于苛酷，以至于时人“谓妒痴为李益疾”。《霍小玉传》写他对妻子心怀疑恶，猜忌万端，竟讼于公庭而遣之，三娶率皆如初，不全是虚构。

霍小玉的悲剧命运构成传奇的主体内容。而悲剧的产生，则与其妓女身份密切相关。妓女可能有丰裕的物质生活条件，也可能有良好的文化教养，但社会地位极低，能和奴婢一样地被人买卖或互赠，^[21]已丧失基本的人身权利。“她们一生只有三条出路:就是老后为假母，续操旧业，嫁与人为妾媵，入空门为道士或女尼。”^[22]她们不能与士人建立正常的婚姻关系。据孙蓕《北里志》“王团儿”条记载:妓女王宜之渴望从良嫁给孙蓕，孙蓕无奈之下，只好用两句诗拒绝她:“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正由于妓女(哪怕像泥中莲子一样出污泥而不染)不得“移入家园”，所以，当霍小玉与李益定情之后，尽管李益对她一片深情，并且发誓“粉骨碎身，誓不相舍”，霍小玉仍然清醒地意识到她与李益之间的社会地位的悬殊，对李益的盟约不抱任何幻想。她只希望李益在30岁以前，和她共同度过八年的有限时光，此后李益“妙选高门，以谐秦晋”，她自己则“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在青灯古佛旁消磨一生。这确乎是一个“短愿”，即使真的实现，也依旧充满凄楚。然而，一个悲剧性的“短愿”，竟被更大的悲剧所毁灭。

霍小玉的性格与崔莺莺有所不同。崔莺莺自尊心极强，迹近骄傲，虽“待张之意甚厚”，而从不形于言谈。霍小玉爱李益，心里爱，外面也表露出来。李益逾期未还，霍小玉先是“数访音信”，得不到可靠消息;继之以求神问卜，一样没有结果;最后“赂遗亲知，使通消息”，耗尽家资，不得不典卖“箧中服玩之物”。就这样，她终于知道李生彻底负心了，她也彻底地绝望了，“冤愤益深，委顿床枕”。霍小玉也比崔莺莺刚烈。崔莺莺是温柔的，她以“蒲苇纫如丝”的摧而不折的坚韧来维护自己的尊严;霍小玉则宁可使用激烈的方式来声讨“坏人”。当黄衫豪士将李益挟持到小玉家时，她不是像莺莺那样柔中带刚地拒绝见面，而是抓住机会，痛斥负心郎。

李益是个负心郎，但他鲜明地区别于张生。张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主动抛弃了莺莺。李益知其不可为而欲为，他对小玉表示的盟誓，都发自内心，并非虚与委蛇;但他欲为而不敢为，性格软弱，当受到来自家庭的压力时，就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他抛弃了小玉，却又始终对她怀有深情，小玉死后，他“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埋葬的次日，又“至墓所，尽哀而返”。这个在夹缝中挣扎的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引起读者同情。

《霍小玉传》以善写女性口吻著称，开头鲍十一娘说媒一段，尤具生气。她常得到李益的馈赠，当她知道李益“博求名妓，久而未谐”后，就用心替他物色;事情初见眉目，便匆匆登门道喜:

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

雅中掺俗，笔致尖新，是生活语言而不是书卷中的语言。《霍小玉传》介绍鲍十一娘“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她的寥寥几句言谈，就将其性格具体化了。

霍小玉的故事，明代汤显祖曾据以写成戏曲《紫箫记》，后又修订为《紫钗记》，是“临川四梦”之一。情节有所改动。清蔡应龙据汤显祖之记删订为《紫玉记》(一名《紫玉钗》)。其后潘癤作传奇《乌阑誓》，最后两出为《复凡》、《仙圆》，以才子佳人团圆作结，不免甜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