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2.1.1 1.沈既济的传奇小说

1.沈既济的传奇小说

沈既济(约749~约800年),苏州吴(今江苏苏州)人。《新唐书》有传,称他“经学该明”,有良史才。德宗朝宰相杨炎推荐他任左拾遗、史馆修撰。后杨炎获罪,他也于建中二年十月(781年)被贬为处州司户参军,后入朝任礼部员外郎,撰有《建中实录》。其传奇小说今存《枕中记》和《任氏传》。

《枕中记》(《太平广记》卷八三题作《吕翁》)写卢生得到道士吕翁的一个枕头,枕之入梦,在梦中登第入官,历任显要,五十余年,饱享了人世的富贵荣华,也备尝失宠受辱的辛酸滋味,一觉醒来,主人的黄粱米饭还未蒸熟。他由此感悟到功名的空虚。

《枕中记》以枕中荣华为主线,其构思受到《幽明录·杨林》的启发,但谋篇布局更近于《列子·周穆王》:周穆王在梦中始则“数十年不思其国”,继而“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喜惧交错,卢生也是有时“大悦”,有时“惶骇不测”,情绪处于变动状态;周穆王醒来时,“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未清,肴未籢”,同样,“卢生欠伸而寤,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旁,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所以唐房千里《骰子选格序》将二者并提,宋洪迈《容斋四笔》卷一《西极化人》也认为《列子·周穆王》为《枕中记》所本。

黄粱梦的故事,表达了沈既济富贵无常的人生体验。在他看来,追求荣华富贵虽然并没有什么过错,但飞黄腾达者却往往不得善终。在现实的人事纷争中,不仅到手的东西可能失去,说不定还会重演华亭鹤唳之类的悲剧。历史已不止一次地提供了这方面的例证,而沈既济本人又在现实中体验到了:建中二年,贤相杨炎被贬崖州司马,随又中途赐死,沈既济也受到株连。于是,《枕中记》中出现了下述细节:卢生“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与其躁进而蹈汤火,不如站在险象环生的官场之外。卢生的悟道,不妨说是沈既济的悟道。

沈既济在当时以史才著称。赵瞞《因话录》卷二:“既济撰建中实录,体裁精简,虽宋、韩、范、裴亦不能过,自此之后,无有比者。”[2]《枕中记》也为时人称道,李肇《国史补》卷下:“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3]似乎并不把《枕中记》看做传奇。确实,《枕中记》文笔简练,并寓有劝戒意味,与一般的传奇有所不同。

《枕中记》是一篇备受关注的小说。在唐代,晚于它的同一类故事还有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和无名氏《樱桃青衣》。后世将《枕中记》改编为戏剧者,元有马致远的杂剧《黄粱梦》,明有汤显祖的传奇剧《邯郸记》。至于“黄粱梦”或“邯郸梦”,更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典故。

《任氏传》是沈既济的另一名作(《太平广记》卷四五二题作《任氏》)。写狐精变化成美妇任氏,与郑六相爱。豪家子弟韦肶见之,惊羡任氏美艳,强施暴力。任氏坚拒不从,并晓以大义,赢得韦肶的敬重。一年后任氏随郑六西行,途中为猎犬所害。

狐化为美女,这是六朝志怪中常见的故事。《搜神记》卷十八《阿紫》比较典型地写出了狐精的两个特征,即畏犬和狐精幻化的美女对男子极具诱惑力。并非偶合,任氏也畏犬,她最终就是被犬咬死的;她也对男性富于魅力,即所谓“善蛊惑,使人迷惑失智”。郑六即使在弄清她是狐以后,仍“想其艳冶,愿复一见”;韦肶是“多获佳丽”的豪家公子,一见亦“爱之发狂”。但任氏与传说中的坏狐精又根本不同。

《任氏传》表现任氏的美貌,显示了卓越的写作技巧。写人物外貌,有两种途径,一是正面的工笔描绘,但“意态由来画不成”,效果并不理想;一是间接的渲染,写出“那美所激起的满意、倾倒、爱、喜悦,你就把美自身画出来了”。汉乐府《陌上桑》就是经由对行者、少年,甚至耕者、锄者为罗敷的外貌所倾倒的描写而烘托出其惊人之美的。《任氏传》将这一技巧发挥得尤为淋漓尽致:

肶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伦也!”肶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肶之内妹,*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肶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伦也。”肶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

在流动中表现美,美也更富于生气。后面还提到见多识广的市人张大,一见任氏,即惊为“天人”,进一步加深了读者的印象:“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

《任氏传》善以具体情节显现人物性格,而不依赖作者的抽象介绍。郑六初见任氏,便被任氏的美所吸引,但不明底细,“将挑而未敢”,只能“忽先之,忽后之”,一路相随;当他发现任氏也“时时盼睐,意有所受”时,这才以言相挑;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遂“相顾大笑”。郑六的“好色”轻率,任氏的带几分野性的爽朗,都鲜明如见。其他如韦肶的“豪俊有义烈”,写来须眉俱活。

《任氏传》的故事在金代被改编为诸宫调《郑子遇妖狐》,已佚。在清代戏曲中,崔应阶的杂剧《情中幻》和无名氏的传奇《情中幻》也铺衍这一题材。至于清《聊斋志异》中的大量可亲可近的狐女,可说是任氏的嫡传。

沈既济的《枕中记》和《任氏传》,在唐人传奇的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们标志着单篇唐人传奇的创作从此进入了高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