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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1.3 三 初期唐人传奇的审美追求

三 初期唐人传奇的审美追求

从唐初到代宗朝,其基本特点是从志怪向传奇过渡。这是一个艰难的发轫期。唐人传奇带着六朝志怪烙印在它身上的痕迹,步履蹒跚地走上了文坛。

这种过渡性,可以从精神气质、艺术风貌、作品数量等方面加以描述。

就精神气质而言,私人感情生活即“无关大体”的浪漫人生尚未成为此期传奇关注的焦点。在单篇传奇中,《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虽与人事相关,但并未跨越志怪的樊篱。张说的《梁四公记》以闯公、?公、@公、杰公为线索,记述远国殊方的奇禽异兽、珍宝珠玉等,其取材与《神异经》、《十洲记》、《博物记》相类。李舟的《李牟吹笛记》写李牟吹笛而遇异人,亦有志怪意味。郭的《高力士外传》属纪实性历史小说,凡玄宗怠政、安史作乱、玄宗幸蜀、马嵬兵变诸事,均事关军国。只有《游仙窟》写张"的艳遇,以一种天真的放肆笔调,涉及到“进士与妓女”这一在唐人传奇中格外显赫的话题。至于陈玄《离魂记》,当然是优美而动人的,但文辞简约,还不足以酿造一种氛围。

仙、鬼、妖怪构成此期小说集中最为庞大的形象系列,有关社会人生的情感尚未得到应有的表达。《纪闻》所写到的真人真事,以奇为归,倒与唐传奇的总的特色吻合,尤其是《吴保安》,状写义气,已开了颂扬豪侠的先例。《灵怪集》中的《许至雍》、《郭翰》等篇,或叙夫妻之爱,或讲人神之恋,亦粗具“负才则自放于丽情”的品格。[16]但这些为数甚少的作品,尚不能蔚成壮阔的景观。

就艺术风貌而言,这一时期的小说家也做了有益的探索。

史传是中国叙事文学的正宗。小说作为叙事文学的一种,无论是文言小说还是白话长篇小说(也许白话短篇小说是个例外),都与史传存在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向史传的武库借宝遂成为此期小说家探索的重点之一。《补江总白猿传》、《灵怪集·郭翰》、《纪闻·吴保安》等采取纪传体的框架,并非偶然。

但小说毕竟与史传不同。史传的目的是展示历史,提供治国方略,因此文简而事繁常是许多历史家所奉行的准则;小说的目的是娱人,以作文为中心,务求沉思翰藻,因此“吟咏性情”、“感荡性灵”成为小说家的追求。王度、牛肃、张荐、陈玄已经意识到“为文计,不为事计”的重要性,并努力寻找使传、记辞章化的艺术技巧或艺术表达方式:

其一,有意“幻设为文”。如刘知几《史通·杂说下》所说,中国的辞赋向来不排斥虚构,“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渔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17]但虚构的盛行还是在六朝,如阮籍《大人先生传》,刘伶《酒德颂》,陶潜《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属此类。这种虚构传统对《灵怪集·郭翰》、《补江总白猿传》等影响甚巨。

其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18]中国文学注重修辞性。不仅古典诗重视韵律,在文章中也讲究韵律,而六朝骈文则将这种倾向发展到了高峰。《文心雕龙·原道》认为,人类可以通过创造文章的美而与宇宙本体达成协调的关系,更为那些重视文采的六朝作家寻找到了哲学的依据。经营细腻的文化生活,这在六朝也许是一种贵族趣味,但本时期的传奇作者,则意在炫耀才情,一种年轻人式的豪迈的炫耀。张荐《灵怪集》中大量的骈体描写和诗作,《补江总白猿传》的景物摹绘,无不笔调绚烂,气象开阔。

其三,以俳谐逞才。六朝笔记中已不乏诙谐的内容。《世说新语》专设《排调》一门;集成专书的则有邯郸淳《笑林》等。这一时期的传奇作者,更无拘无束地鼓荡起俳谐之风。《补江总白猿传》取笑欧阳询的长相,《郭翰》把神话中的织女塑造成放荡不羁的女性,《广异记》替名声极坏的狐精翻案,俳谐逞才,遣兴娱情,有了值得瞩目的收获。

其四,接受民间俗赋的滋养。赋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文体。六朝时,从民间产生了俗赋。既有故事情节,又错杂使用骈文及五言诗。这种体制与风格,为张"《游仙窟》所继承和发展。或许有必要指出:唐人传奇基本上是一个以士大夫的教养为背景构筑起来的世界,一个充满书卷气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中心是士大夫的恋爱、士大夫的人生理想、士大夫的才情、士大夫的心灵颤动。因此,它在风度方面与民间文学有着深刻的差异;过分向俗倾斜的《游仙窟》也理所当然地被后起的传奇作家入了另册。它在唐代传奇中是一个孤立的存在。

从上面的概述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传奇作家在文体方面上下求索,无论是史传,还是辞赋,无论是文人创作,还是民间体制,他们都尝试着“为我所用”。此外,《古镜记》和《游仙窟》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补江总白猿传》采用第三人称限知叙事,这无疑也是唐人有意识创作小说的标志之一。他们为唐人传奇的成熟及走向繁荣作出了贡献。但是,开拓者的成就毕竟是有限的:传奇数量从总体上说太少,不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注释】

[1]陈文新:《再论唐人传奇的文体特征》,见《齐鲁学刊》2006年第1期。

[2]关于唐人传奇的分期,本书参考了李宗为《唐人传奇》的有关论述,李著1985年11月由中华书局出版。

[3]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34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

[4]据孙望《王度考》,载《学术月刊》1957年3~4月号。段熙仲则认为《古镜记》的作者是王勃的从兄王:,见《文学遗产增刊》第十辑《〈古镜记〉的作者及其他》。

[5]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1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王度《古镜记》给清代纪昀留下了深刻印象。《阅微草堂笔记》卷十:“河城西村民,掘地得一镜。广丈馀,已解碎其半。见者人持一片去,置室中,每夕吐光。凡数家皆然。是亦王度神镜,应月盈亏之类。但残破之余,尚能如是,更异耳。”纪昀:《阅微草堂笔记》,22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刘;撰,程毅中点校:《隋唐嘉话》,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8]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320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9]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56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4。

[10]约当中国的南北宋之际,日本西行法师传抄的《唐物语》一书,其第九章述及《游仙窟》本事,提出这一看法。

[11]程毅中:《唐代小说史话》,105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

[12]参见纪昀:《阅微草堂笔记》,34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本书论《阅微草堂笔记》的部分亦可供参考。

[13]张":《朝野佥载》,16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14]纪昀:《阅微草堂笔记》,52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5]纪昀曾对这种构思提出商榷:“余尝谓小说载异物能文翰者,惟鬼与狐差可信,鬼本人,狐近于人也。其他草木鸟兽,何自知声病。至于浑家门客并苍蝇草帚亦俱能诗,即属寓言,亦不应荒诞至此。”纪昀:《阅微草堂笔记》,14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又卷十八:“及孺爱先生言:尝亲见一蝇,飞入人耳中为崇,能作人言,惟病者闻之。或谓蝇之蠢蠢,岂能成魅?或魅化蝇形耳。此语近之。青衣童子之宣赦,浑家门客之吟诗,皆小说妄言,不足据也。”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65页。

[16]汪辟疆:《唐人小说·序》,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7]刘知几撰,黄寿成校点:《史通》,149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18]鲁迅:《中国小说史略》,4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