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10.3.3 3.中唐文人热衷于传奇小说

3.中唐文人热衷于传奇小说

一种文学样式的成熟并趋于极盛,除了前人的艺术积累及作者对其体性特征的清楚认识等必要条件外,从人类文化生活的角度来考察,还在于它能够满足一定的社会环境所培育出的新的精神需求。

唐人传奇是在中唐臻于极盛的。经过漫长的生长发育阶段,传奇终于以其明艳的青春年华赢得了世人的赞许。在不长的时间内,佳作如云蒸霞蔚,取得了与唐诗并称的地位。于是,一个问题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中唐社会的作者和读者们,何以会热衷于传奇这一文体?或者说,传奇满足了他们什么样的精神需求?

中唐是一个在诸多方面都使人感到充满矛盾的时代。在正宗文学的领域内,古文运动和新乐府运动声势浩大。古文运动的宗旨,按韩愈的说法,是要振兴儒学,即以儒学为规范,来整顿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核心的人伦纲纪;改革文体,变骈为散,那仅是外部形式。但实际上,韩愈这些人真正关心的倒是文体本身,振兴儒学只是宣传口号而已。至于新乐府运动,目的据说是为了改善政治。元稹《叙诗寄乐天书》谈到他写讽喻诗的动机,乃是由于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百姓惨遭盘剥,他“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19]白居易《新乐府序》说得更明白:“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有过这种文艺主张的元、白,其诗从总体上应该比较“醇粹”[20]即合乎儒家规范吧?然而,杜牧《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却引用李勘的议论严厉批评他们:

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華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21]

李肇《国史补》卷下也说:“元和以后……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22]可见当时最为流传的元白诗与儒家诗学的要求是不一致的。而如此激愤地鄙薄元白的杜牧,却也如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所说:“牧风情不浅,如《社秋娘》、《张好好》诸篇,青楼薄幸之句,街吏平安之报,未知去元、白几何,以燕伐燕,元、白岂肯心服?”[23]

社会风气也一样带有矛盾的特征。一方面,当时的著名文人大力提倡返回淳朴,白居易《新乐府》小序之“惩厚葬”、“止淫奔”、“戒佚游”,立意于移风易俗,即是例证。另一方面,上层社会的风尚却日趋于浮华、奢侈。“长安风俗,自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各有所蔽也。”“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24]所以杜牧《感怀》诗说:“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

上述矛盾特征的产生,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唐帝国在安史之乱后,尽管逐渐由中衰转向中兴,但已失去了往日的雄风:士大夫文人不再有豪壮、高蹈的情怀,倒是多了几分对日常享受的兴趣与智慧;二是庶族文人的崛起:他们以其才情在帝王那里换得功名,“达则兼济天下”,青史留名,“穷则独善其身”,经营一己的闲适,他们与皇帝并无割舍不开的心理与利益的脐带;三是“对外之宣传,未必合于其衷心之底蕴”,[25]嘴上所说与心中所想可以相互对立。

我们关心的是这种矛盾对文学的影响。中国传统文学的各种体裁并不处在同一等级上。文以载道,它必须代圣人立言,即韩愈《答李翊书》所标榜的“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诗以言志,它所表达的应该是严肃的社会人生感慨,白居易《与元九书》以此为标准,痛斥南朝诗人,甚至对盛唐的李、杜也有微词:“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26]韩愈、白居易这群来自庶族的文人,将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特征推到极端,目的之一是增强号召力,提高庶族文人的政治地位。没有响亮的口号,宣传就缺乏鼓动性。因此,韩愈、白居易的偏颇的理论主张,在很大程度上是策略性的,他们并不打算始终信守诺言。明乎此,则韩愈“以文为戏”地写《毛颖传》,元、白一边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一边大写风情诗、艳诗、闲适诗,就很好理解了。

然而,正宗的诗文毕竟其体尊严,实在不宜以俳谐出之,不宜过多地抒写“纤艳”的题材,韩愈和元、白为此遭到指责,在乎情理之中。而传奇作为一种新崛起的身份不高贵的文体,则不必有太多的约束,不妨大写特写“无关大体”的浪漫人生;至于部分传奇中故作庄重的讲大道理的议论,倒真可看成对大道理本身的调侃。扯掉道貌岸然的面具,传奇走向了“丽情”、“侠义”、“隐逸”的世界。传奇因此为文人们所钟情。

【注释】

[1]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31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明代胡应麟也确认“传奇”首先是指唐代裴8的小说,其《少室山房笔丛》卷四一《庄岳委谈下》云:“传奇之名不知起自何代,陶宗仪谓唐为传奇,宋为戏诨,元为杂剧,非也。唐所谓‘传奇’自是小说书名,裴8所撰,中如蓝桥等记,诗词家至今用之,然十九妖妄寓言也。裴晚唐人,高骈幕客,以骈好神仙,故撰此以惑之。其事颇事藻绘而体气俳弱,盖晚唐文类尔,然中绝无歌曲、乐府若今所谓戏剧者,何得以传奇为唐名?或以中事迹相类,后人取为戏剧张本,因展转为此称不可知。范文正记岳阳楼,宋人讥回传奇体,则固以为文也。”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424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2]钟嗣成等:《录鬼簿(外四种)》,6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6454页,647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吕天成撰,吴书萌校注:《曲品》卷上,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

[5]李渔撰,杜书瀛评点:《闲情偶寄》卷一《词曲部上·脱窠臼》,24页,北京,学苑出版社,1998。

[6]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560~56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4。

[7]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371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8]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一,51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9]郭绍虞主编、王文生副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33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0]鲁讯:《中国小说史略》,5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1](唐)刘知几撰,黄寿成校点:《史通》,75页,151页,24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12](唐)刘知几撰,黄寿成校点:《史通》,75页,151页,24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13](唐)刘知几撰,黄寿成校点:《史通》,75页,151页,24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14](唐)刘知几撰,黄寿成校点:《史通》,75页,151页,24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15]朱封鳌校释:《妙法莲华经文句校释》(上册),73页,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

[16]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点校:《中阿含经》(中册),532页,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

[17]程毅中:《唐代小说史话》,13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

[18]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前言》,35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

[19]元稹:《元镇集》,35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20]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421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

[21]杜牧著,欧阳灼校注:《杜牧集》,136页,长沙,岳麓书社,2001。

[22]李肇:《唐国史补》,5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3]刘克庄撰,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24]李肇:《国史补》卷下、卷中,60~61页,4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5]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华原磬》,16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6]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410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