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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9.2.3 3.刘义庆《世说新语》

3.刘义庆《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世说”体成就最高的作品,也是古代轶事小说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作品。因此,我们将由《世说新语》切入,力求揭示出“世说”体的若干基本审美特征。

关于《世说新语》的写作宗旨,从古至今,人们已经说了很多,但比较起来,还是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的一句评语最得其神髓:

《世说》以玄韵为宗,非纪事比。[3]

胡应麟把《世说新语》与“纪事”的历史著作区别开来,认为二者本质上不属于同一类型,并且指出《世说新语》的基本审美追求在于“以玄韵为宗”。其概括是精粹的。

那么,什么是玄韵?

《世说新语》经常提到“韵”,如“风韵”(《赏誉》)、“高韵”(《品藻》)、“风气韵度”(《任诞》)、“大韵”(《任诞》)等,所有这些都与人伦鉴识有关,指的是一个人的气质、风貌有清逸、爽朗、放旷之美,而魏晋时代的人伦鉴识,又以玄学为其基石。因此,“玄韵”的含义其实就是:玄学的生活情调。

刘义庆以展示玄学的生活情调为核心,这种创作观是对中国史学传统的双重超越。其一,超越了实用的目的而旨在陶情。历史著作与实用的缘分是解不开的,它的目的无外乎“使乱臣贼子惧”,揭示重大事变的因果联系,从而为后世提供殷鉴之类,因此,不关天下所以存亡之事不录成为史家宗旨。而刘义庆却把目光投向了富于玄远意味的名士们的生活。钱穆《读〈文选〉》说:“文人之文之特征,在其无意于施用。其至者,则仅以个人自我为中心,以日常生活为题材,抒写性灵,歌唱情感,不复以世用撄怀。”[4]移以评《世说新语》,也至为恰当。其二,超越了史家笔法而建立起新的文体风范。记事的完整性、褒贬的明确性、风格的庄重性,这是伴随着史传的实用目的而必然出现的情形。而随着刘义庆“以玄韵为宗”,其笔墨也渗出一股新的风味: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百态横生。所以清刘熙载《艺概·文概》推崇道:“文章蹊径好尚,自《庄》、《列》出而一变,佛书入中国又一变,《世说新语》成书又一变。”[5]

下面我们将具体地观照这部名著。拟从两个方面着手:其一,它的内涵——以“玄韵”为特征;其二,它的风格——以简约为特征。先说《世说新语》的“玄韵”。

在魏晋风度中,酒曾经占有重要位置。《世说新语》一再写到名士们纵酒酣畅的情景。他们的饮酒,动机当然是多种多样的,或出于享乐,在酒中追求“快意”;或出于韬晦,藉饮酒逃避现实;但从更为普遍的情形来看,却是为了“返乎自然”,求得“物我两冥”。《任诞》载:“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王光禄云:‘酒正自引人着胜地。’”这“胜地”是什么?正是基于老庄哲学的任真自然的境界。

“返乎自然”,其特征之一是:用率真坦白的态度处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对正统、对世俗、对平凡,他们无不以豪迈的姿态与之抗争。《世说新语·品藻》载庾道季语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23豼尽。”他们志气宏放,不屑于与心目中的碌碌之辈为伍。

这种个体的尊严和自豪,在外观上有时呈现为“狂”,如:“南阳宗世林,魏武同时,而甚薄其为人,不与之交。及魏武作司空,总朝政,从容问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犹存。’”(《方正》)有时呈现为“逸”,如:“阮光禄在东山,萧然无事,常内足于怀。有人以问王右军,右军曰:‘此君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沈冥,何以过此!’”(《栖逸》)有时呈现为“怪”,如:“阮宣子尝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任诞》)有时呈现为“侠”,如:“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从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任诞》)

希慕和崇尚隐逸也是“返乎自然”的题中之意。《世说新语》有《栖逸》一门,从其中一些片断不难见出,当时人对岩穴之士或无与世事之士是极度钦慕向往的。而他们所以推重岩穴之士,又是因为岩穴之士超乎世俗,能够“得意”于山水之间。这样,对山水之美的追寻便具有了与庸俗、凡俗、丑陋的现实世界相对立的蕴含。自然是纯净的、玄远的,而现实是污浊的、凡近的,走向自然,就是摆脱凡近。《世说新语·文学》载:“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所谓“神超形越”,即经由对山水文学的领略而升华到拔俗的境界。

饮酒之外,魏晋风流的另一特征是服药。其目的,就终极点而言,是为了长生。“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文学》)在行散时痛感时光飘忽和生命短促,由此可想见服药的目的。但服药是否真有长生的功效,毕竟是无法消释的疑问,因此,魏晋名士便更多地关注服药的日常作用。“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言语》)“神明开朗”,这就是服药产生的显著效果,不妨说,追求“神明开朗”是许多人服药的直接动力。

所谓“神明开朗”,其实就是神“清”。《世说新语》中有关“清”、“朗”的材料,约有五十余则,从中可归纳出“清”的三种主要含义:一、“清”意味着“远”,意味着纯净,意味着空灵的胸襟,所以有“清远”、“清贞有远操”的用法;所以“清虚寡欲”与“滓秽”(浊)相对;所以“清谈”又称“玄谈”。二、“清”意味着“简”,与繁琐相对;意味着“通”,与滞碍相对;意味着“明”,与“暗”相对,因此有“清通简要”、“清简贵要”、“清辞简旨”、“清淳”、“清澈”等的细致区分。三、“清”意味着“美”,意味着高爽,如,“清旨”、“弦甚清”等。上述所有含义,集中标示着魏晋名士对“神明开朗”的向往。沿着这个方向发展,完全以秋空般明净的胸襟去追求升华的人生,其结果必然是内外澄澈。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裴令公有隽容仪,服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这是何等的明净、何等的澄澈!魏晋名士的“开朗”的“神明”(或说“清”的心灵)由此生意盎然地展现出来,这正是“玄韵”——富于玄学意味的生活情调。

谈过了“玄韵”,再来考察《世说新语》的“简约”。

《世说新语》的简约风格及其与玄韵之间的内在联系,古代学者多有评述,如宋刘应登《世说新语·序》:“晋人乐旷多奇情,故其言语文章别是一色,《世说》可睹已。《说》为晋作,及于汉魏者,其余耳。虽典雅不如左氏《国语》,驰骛不如诸《国策》,而清微简远,居然玄胜。”“临川善述,更自高简有法。”明袁醁《刻世说新语·序》:“尝考载记所述,晋人话言,简约玄澹,尔雅有韵。世言江左善清谈,今阅《新语》,信乎其言也!临川撰为此书,采掇综叙,明畅不繁……”[6]但语焉不详,还需稍作阐述。

《世说新语》之简约,首先表现为情节、背景等的充分淡化或虚化。中国的正史,尤其是以人物传记为主的《史记》、《汉书》等,对人物的家世、生平,通常要作完整的记叙,并注意交代时间和空间背景,一般的单篇人物传记亦然。但《世说新语》却截然不同,其中的绝大多数片断,根本不涉及家世、生平,各种背景,无论是时间背景还是空间背景,均未提及。这是有意的省略,而并非偶一为之,出于无心。其效果有二:

其一,形式向内容显示出自身的独立性和主动性。《世说新语》是纪实的(少数与事实不符,系因传闻异词,不是作者有意的虚构),故其记载多为唐人修《晋书》时取用,如《德行》之“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言语》之“过江诸人”等,但《世说新语》的审美指向却大异于《晋书》,前者被誉为“简约玄澹”,后者则予人凝重之感。这是由于,讲究淡化的《世说新语》,其文体有着独特的风味;由情节化走向意绪化;经验世界的人为的完整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活跃的“玄韵”。而在《晋书》中,“玄韵”却被人为的完整性和庄重风格所窒息。

其二,淡化或虚化有利于传神。传神是魏晋时代的一个重要艺术目标,而达到传神的途径有两条:一是采用顾长康(顾恺之)式的非写实的变形手法,如《世说新语·巧艺》所载:在裴叔则的面颊上添上三根毫毛以表现他的识力,把谢幼舆画在岩石中以显示他在山水之间自得其乐的性情。将传神跟写实对立起来,这是无可奈何的做法,与中国传统的艺术精神不相吻合,故不为刘义庆所取。二是“略其玄黄,取其隽逸”,在写实的前提下传达出对象之“神”。《世说新语》所用的正是这一手法:省略掉无关“神明”的部分,选取对象最富于“玄韵”之处,以灵隽的笔墨刻画出来。故清毛际可《今世说序》云:“昔人谓读《晋书》如拙工绘图,涂饰体貌,而殷、刘、王、谢之风韵情致,皆于《世说》中呼之欲出,盖笔墨灵隽,得其神似……”[7]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情节、背景等的淡化或虚化,与宋祁等修《唐书》的“简”不能同日而语。宋祁的“简”,即所谓“事增文省”,致力于材料的完备;刘义庆的“简”,却是尽量删汰无关“神明”的材料,精雕细绘地突出有关“神明”之处,所以,《世说新语》的细节描写,相形之下,反而比正史多一些曲折,如《尤悔》载: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宋刘辰翁批注说:“此等较有俯仰,大胜史笔。”所谓“较有俯仰”,即将人物瞬间的情态变化,“纤悉曲折”地表现出来。

《世说新语》用语简约,其重要收获是创造了许多言简意赅的新的语汇。如“扪虱而谈”(《雅量》)、“传神阿堵”(《巧艺》)、“玉山将倾”(《容止》)、“土木形骸”(《容止》)、“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言语》)、“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言语》)、“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容止》)、“兰摧玉折”(《言语》)、“悬河泻地,注而不竭”(《赏誉》)等。这些语汇,既令读者回想起作品所描写的细节,又传达出了某种“神明”。细腻与简约统一,这才是富于魅力的简约。

《世说新语》简约风格的形成,除了靠刘义庆的烹炼功夫外,在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于魏晋清谈本身——因为清谈的特征之一便是用语简约。《世说新语·赏誉》载:“王夷甫自叹:‘我与乐令谈,未尝不觉我言为烦。’”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曰:“乐广善以约言厌人心,其所不知,默如也。太尉王夷甫、光禄大夫裴叔则能清言,常曰:‘与乐君言,觉其简至,吾等皆烦。’”足见清谈以简为贵。这种“简”的语言一旦进入笔底,理应有其独特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