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6.6 六 旧题吴均《续齐谐记》

六 旧题吴均《续齐谐记》

《续齐谐记》是南朝·宋散骑侍郎东阳无疑所撰《齐谐记》的续书。“齐谐”,语出《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表明了书的志怪性质。但吴作虽为续书,却清拔雅隽,卓然可观,远胜东阳无疑之记。故《齐谐记》早已散佚,而吴均续作则千载流传。

《阳羡书生》是《续齐谐记》中甚至是整个魏、晋、南北朝志怪中最为奇幻的一篇。印度佛经《旧杂譬喻经》中有梵志吐壶故事,传入中国后,晋荀氏《灵鬼志》加以铺衍,发展为《外国道人》,情节包括两个部分。前一部分即鹅笼故事,叙外国道人途遇担笼者,请入其笼中,“笼不更大,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重于先”;停下进食时,道人口吐一女子,年二十许,道人卧,妇人口吐一年少丈夫……后一部分叙外国道人以法术破一守财奴悭囊。大概吴均感到后一部分显扬法术,意趣有限,遂将这部分删去,而集中笔墨发挥鹅笼故事,并赋予故事以亲切的民族气派。

《阳羡书生》之受人喜欢,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故事对人类感情生活的某些方面洞察入微而又作了机智有趣的夸张。明冯梦龙《广笑府·防人二心》云:“何仙姑独居洞中,曹国舅访焉。有顷,洞宾至,仙姑恐其疑猜,因用幻术化国舅为丹,吞入腹中。未几,群仙皆至,仙姑自避嫌疑,请洞宾化姑为丹,吞至腹中。群仙问洞宾:‘何为独处于此?’洞宾支吾以对。群仙笑曰:‘岂但洞宾肚里有仙姑,谁知仙姑肚里更有人。’”[13]与《阳羡书生》相比,虽然一为吐人,一为吞人,但在揭示男女主角“实怀外心”方面,却是一致的。足见《阳羡书生》所描写的感情生活具有典型性。二是其想像不可思议。从口中吐人,或一鹅笼竟容数人,这都不算奇特。明凌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七《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叙神女率数百随从光降程宰卧室,“须臾之间,已进房中”,而房间绰然有余,不见其隘。凌初就此对“看客”解释道:“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著了无尽物像。这只是个现相。所以容得数百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14]用镜中可容无尽物像来解释一间卧室可容数百人,读者容易想通。但《阳羡书生》的情形不同。它展示的不是平面的“现相”,而是一个在时间中延续的过程:鹅笼书生口中吐一女子;俄而书生醉卧,女子于口中吐出一年少丈夫;书生醒,与女子共卧;女子所吐年少丈夫又于口中吐出一妇人。幻中出幻,但都发生在鹅笼中,而鹅笼却未变大,人也没有变小。这就难以用“现相”来加以说明了。三是这种幻中出幻的情节模式,对后世小说戏曲中的“梦中梦”、“客中客”等连锁构思起了“导夫先路”的作用。[15]

在《续齐谐记》的鬼故事中,《徐秋夫》别有天地。斯僧平之鬼请名医徐秋夫为他治病,据斯说,斯生前曾“为乐游吏,患腰痛死。今在湖北,虽为鬼,苦亦如生”。生前的病会带到死后,看来鬼也存在健康状况好坏的问题。

人生前的才能也同样不会因死亡而消失。《王敬伯》写的就是这种情形。吴令刘惠明的女儿妙容,字雅华,与大婢春条、小婢桃枝,“皆能弹箜篌,又善《宛转歌》”,相继死去,仍生活在一起,并依然保持着生前的风姿。

《王敬伯》的叙事技巧已臻于成熟之境。除了善于酿造气氛、描写景物外,其悬念的设置亦非常老到。王敬伯登亭望月,怅然有怀,乃倚琴歌《泫露》之诗,忽闻窗外有嗟赏声,女郎出场,身后跟着两位侍女。她们姓甚名谁?小说并不急于说明。直到天亮,将要分别,女郎也只是赠敬伯礼品(包括锦四端、卧具、绣枕、腕囊并佩一只),说二人的邂逅“盖冥契”,“非人事”。次日,王敬伯船至虎牢戍,吴令刘惠明亡女的船中“失锦及卧具”,恰好在敬伯船中查获,并在刘女帐后即巾箱内奁中发现了敬伯赠给她的牙火笼、玉琴轸,这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与《王敬伯》在情调和叙事技巧方面颇为相近的是《赵文韶》。这是一篇意味深长的人神相恋故事。据《异苑》卷五记载,清溪小姑“是蒋侯第三妹”。蒋侯即蒋子文,生性无赖,死后为神。他的这位妹妹,性情也暴躁可怕。《异苑》说,清溪庙中有谷树,树上有鸟,谢庆仅因弹死了树上的鸟,即遭“小姑”报复,一天后去世。在旧题陶渊明《搜神后记》卷五中,这位“小姑”竟胁迫竺昙遂死后入清溪庙为“神”,也霸道得很。《续齐谐记》则将小姑塑造成另一种性格。她因独处空庙而慕夫妇之爱,冒名王家娘子,俨然小家碧玉。她已由居高临下的“神”变为亲切平易的“人”。

清溪小姑与赵文韶的一夜姻缘,《八朝穷怪录》(《太平广记》卷二九五引,赵文韶作“赵文昭”)亦有记载。青衣婢在解释小姑欲来访赵的原因时说:“小娘子闻君歌咏,有怨旷之心,著清凉之恨,故来愿荐枕席。”而赵一见小姑,即“迷鮑恍惚,尽忘他志,乃揖而归。从容密室,命酒陈筵,递相歌送,然后就寝”。过于浅露,缺少一种朦胧的意境和浪漫色彩;吴作则清幽迷离,将对象保持在神秘状态。虚实结合,情致委曲,确属佳构。

《续齐谐记》中的民俗题材,以《成武丁》、《屈原》最为读者熟悉。《成武丁》讲述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故事,见证人即“有仙道”的成武丁。牛郎织女的传说来历久远,约产生于汉末的《古诗十九首》之十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16]故事已具悲剧况味。明冯应京《月令广义》卷一四《七月令》引《小说》,旨在说明牛郎织女何以终年只能一次相会:“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吴均《续齐谐记》则既不对牛郎织女隔河相对“脉脉不得语”的悲剧表示惋惜,也未指出牛郎织女终年分居的缘由,仅以志怪笔调述及“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暂诣牵牛”,文笔清拔、古朴,体现出“吴均体”的独特风格。

《屈原》讲述五花丝粽的来历,表达了对屈原的怀念与崇敬。其他如《挚虞》辨三月三日曲水流觞的来历,《张成》介绍民间正月半做白粥的习俗,亦各具情采。

《杨宝》、《紫荆树》带有劝善意味。前则叙杨宝救助为鸱枭所伤的黄雀(实为王母使者),后黄雀报恩,令杨宝四世为名公。后则记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欲将紫荆树破为三片,其树即枯死;三兄弟自愧人不如木,不再分家,树亦复生。《金凤辖》一则,无劝善意味,而以设想超奇取胜。事实本身是够简单的,无非说车辖上的金凤凰化鸟飞去,被人捕获。但吴均写得韵味悠然。其中有两个细节颇能引人遐思。一是黄君仲北山罗鸟,网得凤凰,入手即化成紫金;守车人发现凤凰不返,随即报告了车主霍光。另一是黄君仲将金凤凰呈献给汉武帝,武帝置之承露盘上,俄而飞去,直入霍光家。两个细节回环往复,如委婉的旋律。末尾引嵇康诗为证,更逗出几许余韵。《洛水白獭》叙徐邈善画鲻鱼,亦为设想超妙的名篇。

吴均《续齐谐记》篇幅不大,但在魏、晋、南北朝志怪中有着重要地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说:“所记皆神怪之说。然李善注《文选》,于陆机《豫章行》,引其‘田氏三荆树’一条;于谢惠连《七月七日夜咏牛女诗》,引其‘成武丁’一条;韦绚《刘禹锡嘉话》,引其‘霍光金凤辖’一条,‘蒋潜通天犀导’一条;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引其‘徐邈画鲻鱼’一条。是在唐时已援为典据,亦小说之表表者矣。”[17]吴均是诗人,故其想像多具诗意,亦足见其思致之超拔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