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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6.4 四 刘义庆《幽明录》

四 刘义庆《幽明录》

《幽明录》是魏、晋、南北朝“搜神”体志怪的代表作之一。

《刘晨阮肇》是《幽明录》中当之无愧的名篇。它与《搜神后记》中的《剡县赤城》一样,属于“思凡”故事,但它们和《搜神记》中的《杜兰香》、《弦超》已显然不同。杜兰香、成公知琼是天仙,她们必须“下凡”才能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刘晨阮肇》、《剡县赤城》中的女仙则是地仙——山中的神仙,她们只需稍作布置,便可使普通人进入神仙窟。袁相、根硕因逐山羊而入仙境,刘晨、阮肇见杯流出,溯流而至仙境,无疑是女仙的布置起了作用。所以,他们刚见到女仙,女仙待之便如旧交。在这两个思凡故事中,已没有《杜兰香》、《弦超》中“宿世感运”的神秘色彩,女仙也不再给人恐怖之感(尽管刘、阮仍“忻怖交并”),而仿佛是人世间深情、妩媚的青年女性。

不能忽视,关于女仙的风采,《刘晨阮肇》、《剡县赤城》表现出了很高的审美情趣。在对女仙的描写中,那种明丽的山中仙境的展开,既是背景,不妨说也是仙女之美的一个构成部分。这类描写,从渊源上讲,也许受到《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启示,[10]但就创作主体而言,无疑表现了作者对于超凡脱俗之美的追求。

以上我们将《刘晨阮肇》与《搜神后记·剡县赤城》作为同一类型的思凡故事作了考量,其实,二者的区别更值得注意。

首先,二者所展示的仙界生活内容大为不同。在《剡县赤城》中,女仙住的是一间小屋,没有侍婢,没有什么奢侈品。送别时,以一腕囊为礼品,“囊如莲花,一重去,复一重,至五尽,中有小青鸟”,虽然精致,却并不华贵。《刘晨阮肇》中的女仙就不同了。住的是铜瓦屋,床上“皆施绛罗帐,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送别时,“有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凡此种种,渲染出一派富贵气象。这种生活内容的差异,也许与陶渊明、刘义庆的社会地位等方面的差异有关。陶安贫乐道,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而刘义庆却贵为临川王,根本未体验过衣食匮乏的滋味。

其二,二者对仙界时间节奏的控制有所不同。在《剡县赤城》中,仙凡的时间迟速是一样的。袁相、根硕在山中过了一段时间,回到家中,亲故依然;而刘晨、阮肇在山中仅过了半年,一旦出山,“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相识。问讯得七世孙”。后世“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俗谚,恐即肇端于这类想像。两者时间节奏的差异与作者对仙境的不同理解有关。陶渊明心目中的山中仙境,其实和桃花源一样,只是理想化的风俗淳美的人间社会;既然桃花源内的时间节奏与外界无异,剡县赤城亦理当如此。刘义庆则是认真地构拟着仙界,既称仙界,就必然与尘世有别。葛洪《神仙传·吕恭》,仙语吕恭曰:“公来二日,人间已二百年矣。”“恭归家,但见空宅,子孙无复一人也。”刘义庆所继承的,是经由葛洪而延续下来的神仙描写的传统;陶渊明对这一传统却是不予理睬的。

其三,《刘晨阮肇》的描写较为细腻。《剡县赤城》叙袁相、根硕“思归”,是在“二女出行”时,仿佛是因寂寞所致,交代得不怎么明晰;《刘晨阮肇》则写得层次井然。先作铺垫:两人住了“十日”,想回家,被女仙挽留住了;然后进入高潮:过了半年,“气候草木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悲思,求归甚苦”。《刘晨阮肇》以自然风景来感发人物的归心,明显借鉴了古典诗的手法。至于陶渊明何以写得那么简略,或许与他“文体省净”有关;也可能,他认为袁相、根硕的还家,与桃花源中的渔人还家一样,本属情理中事,不必唠唠叨叨。

从《刘晨阮肇》与《剡县赤城》的三点差异,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刘晨阮肇》堪称仙故事的正宗;《剡县赤城》则仍不脱桃花源模式。各擅胜场,正不必以此抑彼。《幽明录·黄原》一则,记黄原放犬逐鹿而入仙穴,与女仙妙音结合,写景状物,绘影绘声,可与《刘晨阮肇》连类。宋元以下小说、杂剧、传奇多有以刘、阮事为题材者。《宝文堂书目》著录《刘阮仙记》,系宋元话本,已佚。元马致远、陈伯将有《误入桃源》杂剧,汪元亨有《桃源洞》杂剧,明无名氏有《相送出天台》杂剧,均佚。现存的有明王子一《误入桃源》杂剧、杨之炯《天台奇遇》传奇。至于诗词中引刘、阮事作故实者,可谓不胜枚举。

《焦湖柏枕》以寓意深远见长。人生如梦,这本是中国古代哲人共有的慨叹。据《庄子·齐物论》说,庄周曾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于是,庄子被弄糊涂了:究竟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呢?怎么说都行。反正,“百岁光阴一梦蝶”,人生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而已。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所谓“人生似幻化”,与庄子的意思大体相近。但庄子、陶渊明说得空灵,哲人的气息太浓。《焦湖柏枕》就与常人切近多了:

宋世,焦湖庙有一柏枕,或云玉枕,枕有小坼。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边,因入坼中,遂见朱楼琼室。有赵太尉在其中,即嫁女与林,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历数十年,并无思归之志。忽如梦觉,犹在枕旁。林怆然久之。

一梦醒来,杨林“怆然”什么呢?大概是痛苦于人生幸福的短暂易失吧!“朱楼琼室”与“坼”(裂缝)在空间大小上的尖锐对比,“数十年”与“梦”在时间长短上的尖锐对比,“贾客”与太尉婿在社会地位高低上的尖锐对比,由此所产生的触动心灵的力量是异常巨大的。《焦湖柏枕》虽未点明出世之旨,但它对人生幸福难以持久的强调,对人生短促、“年命如朝露”的强调,确使读者痛感黄泉在迩,不再汲汲于人世的功名利禄。本篇对唐沈既济《枕中记》有直接影响。

《钜鹿石氏女》是中国文学中最早的离魂型故事。钜鹿石氏女见过“美容仪”的庞阿一面,“心悦之”,“自尔仿佛即梦诣阿”。有趣的是,石氏女的灵魂去见庞阿,她的身体依然呆在自己家里。这是令人感到奇怪的,即石氏女之父所谓:“天下遂有如此奇事!”情节的发展是循序渐进的。起初,石氏之父断然否认他的女儿去了庞阿家,因为事情明摆着:“我女都不出门”;后来,见了被庞阿妻亲自绑缚的女儿,他不禁惊呆了,因为女儿刚才还在家中劳作。面对“如此奇事”,这位父亲“疑有异故”,在弄清女儿离魂的原委后,他通情达理,表示理解。

魏、晋、南北朝人较为理解并尊重人的感情,对凡属“精情所感”的事一概采取宽容态度。这从《搜神记》中的《河间郡男女》、《韩凭夫妇》等便看得出来。《钜鹿石氏女》亦然:“既而(石氏)女誓心不嫁。经年,阿妻忽得邪病,医药无征,阿乃授币石氏女为妻。”精情所感,终成眷属,作者不愿让石氏女的痴情落空。本篇对唐陈玄0《离魂记》有直接影响。

《买胡粉儿》也是一个男女相悦的纯情故事。买胡粉儿喜欢上了卖胡粉(即铅粉,古人用以擦面)的女子,因无由自达,乃借口买粉,每天去一次,目的是多看女子几眼。女子被感动了,“遂相许以私”。买胡粉儿“欢踊”过分,竟因此死去。他复生一节,颇为风趣:

(买胡粉儿父母)执问女曰:“何杀我儿?”女闻呜咽,具以实陈。父母不信,遂以诉官。女曰:“妾岂复吝死?乞一临尸尽哀。”县令许焉。径往,抚之恸哭曰:“不幸致此,若死魂而灵,复何恨哉!”男豁然更生,具说情状。遂为夫妇,子孙繁茂。

女子期盼他死魂有灵,大约是希望能在阴间相见,不料他却“豁然更生”,实属“精情所感”而产生的奇迹。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再加上“子孙繁茂”的尾声,赋予了作品以轻喜剧的风格。想不到在志怪的天地中,也能读到如此明快、欢畅的作品。

《买胡粉儿》对后世文学影响甚大。宋无名氏《绿窗新话》卷上《郭华买脂慕粉郎》,即据此敷衍。元、明、清戏曲,亦多采此为题材。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七《阿绣》,叙刘子固因爱慕杂货肆中女子而每天去买香帕、脂粉之类,显系脱胎于此。

刘义庆生活在佛教炽盛的南北朝时期,他本人亦是一位热心的佛教徒,曾将“宣”佛教之灵“验”的志怪辑为专书《宣验记》,在《幽明录》中,也时见佛影迷离,有关罗刹鬼和地狱的记载即是明证。中国土生土长的鬼,实为已死的人;而佛教中的鬼,则完全是邪恶的化身。《幽明录·罗刹》以罗刹鬼来反衬佛法的威力,意图是显而易见的。

《新死鬼》也含有扬佛的意味,但写得幽默风趣,宛如一幕滑稽剧,在鬼故事中别开生面。本来,任何经验都只在特定的场合中才管用。古代笑话常以照搬条文的人物为调侃对象,就是因为他们不知变通,不知对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新死鬼即是如此。他照搬作怪求食的方法,却不去寻常百姓家,倒去了墟东头、墟西头两家:一家奉佛,一家奉道。这两家有恃无恐,并相信佛道会带给他们好处,竟将新鬼推磨之“功”算在了佛、道名下,致使新鬼疲惫不堪却“不得一瓯饮食”。小说写新鬼的天真性情与怒态,写新鬼的意图与结果的两歧,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与《搜神记》等志怪一样,《幽明录》也写到作恶多端的物怪,或淫人妻(如《戴眇》条中的狸怪),或髡人发(如《朱诞》条中的蝙蝠怪),新意不多。《代郡诸生》一条,写老雄鸡怪因逞能而暴露真相,被诸生杀死,其下场并不出人意外;对其表现欲的刻画则颇为生动,显示出丰富的想像力。

《幽明录》在魏、晋、南北朝志怪中是一部举足轻重的作品。其地位虽不能与干宝《搜神记》相提并论,但在某些方面则超越了《搜神记》,将志怪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

其一,《幽明录》的取材富于时代感。干宝《搜神记》中相当多的作品承于“前载”,属于辑录性质;刘义庆《幽明录》则主要收集晋宋异闻,故事本身的时代特征较为鲜明。如“嵇康授《广陵散》”。

其二,与上一特点相联系,《幽明录》与他书重复的故事不多;新的题材、新的幻想,能较好地满足读者“广异闻”的审美需求。《焦湖柏枕》、《买胡粉儿》、《新死鬼》等,无不令人耳目一新。它如《阮德如骂鬼》、《庾崇鬼魂》、《刘隽》等,构想亦自不俗。《刘道锡与刘康祖》一则,就其津津于论证鬼的实有而言,当然是老话题,但设想新奇,妙趣横生:

刘道锡与从弟康祖少不信有鬼,从兄兴伯少来见鬼,但辞论不能相屈。尝于京口长广桥宅东,云有杀鬼在东篱上,道锡便笑问其处,牵兴伯俱去,捉大刀欲斫之。兴伯在后唤云:“鬼击汝!”道锡未及鬼处,便闻如有大杖声,道锡因倒地,经宿乃醒。一月日都差。

兴伯复云:“厅事东头桑树上,有鬼,形尚孺,长必害人。”康祖不信,问在树高下,指处分明。经十余日,是月晦夕,道锡逃暗中,以戟刺鬼所住,便还,人无知者。明日,兴伯早来,忽惊曰:“此鬼昨夜那得人刺之?殆死,都不能复动,死亦当不久。”康大笑。

刘道锡、刘康祖、刘兴伯三兄弟之间的纠葛煞是有趣。“笑”在小说中出现了几次。首先是刘道锡“笑”,笑在被鬼击之前;后来是刘康祖“笑”,笑在刺鬼之后。惟独刘兴伯未“笑”,但应该笑的是他,因为他的“有鬼论”胜利了。

其三,《幽明录》细节生动。无论是《刘晨阮肇》的细腻,还是《焦湖柏枕》的洗练;无论是《买胡粉儿》的缠绵,还是《刘道锡与刘康祖》的风趣……《幽明录》以其独特的细节和对细节的色彩鲜明的描绘,使这些风格不同的作品,在丰腴方面获得了统一性。《幽明录》细节的生动性,在魏、晋、南北朝志怪中可称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