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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6.3 三 旧题陶潜《搜神后记》

三 旧题陶潜《搜神后记》

在“搜神”体志怪中,《搜神后记》是较为优秀的一种。其中意近旨远,最为发人深省的作品当首推卷一《桃花源》。

陶渊明生活在一个朝廷更换频仍、政治斗争异常严酷的时代。尤其是晋孝武帝司马曜即位之后,司马道子、元显、桓玄相继专权或篡权;最后,刘裕起兵,灭桓玄而代晋自立。这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政变,陶渊明耳闻目见,心灰意冷,对从政不再有兴趣和信心。其实,不只是陶渊明,遁世归隐在当时士大夫间已成为普遍风气。著名隐士如翟汤、戴逵、刘遗民等,都生活在这个时期,而翟汤、刘遗民、周续之等,又都是作为当时战场的江都一带的人。他们的归隐,主要目的是避难,所以,陶渊明并不把隐居视为一种了不得的事,他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饮酒·其九)[7]“潜也何敢忘贤,志不及也。”(萧统《陶渊明传》)[8]

《桃花源》则将隐居生活转化为乌托邦幻想。小说写的是“避秦时乱”,言外之意是避开现实的动乱;桃花源幽美恬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则是希望在远离人世动乱的所在有那么一片风俗淳朴的乐土。陶渊明的构想是具体而真切的。第一,桃花源中人人平等,除了老人和孩子外,大家都必须参加劳动,“相命肆农耕”,“菽稷随时艺”。这里既没有君臣关系,也没有主佃关系,既无徭役,也不存在赋税。第二,桃花源中风俗古朴,人际关系和谐融洽,感受不到任何战乱与灾难的威胁。作为不速之客的渔人,在这里受到了热情款待:家家户户都请他做客,“设酒杀鸡作食”。这种和平安宁的气象,在陶渊明所生活的江州地区是感受不到的。第三,桃花源中风物闲美,又充满人间烟火气。这里桃花夹岸,芳华鲜美,落英缤纷;这里土地空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这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桃花源之不同于仙界灵境,于此可见一斑。

桃花源的故事,刘敬叔《异苑》卷一有相近记述;同时人盛弘之《荆州记》及黄闵《武陵记》也有相似记载。但它们的作者,都缺少对于隐居生活的真切感受,缺少对于乌托邦理想的热烈憧憬,故写来如谈仙源灵境,反而意味不足。

陶渊明对于生命短暂、盛衰无常感受极深。《搜神后记》卷一《丁令威》抒写的即是因人的生命短暂、幸福易于丧失而产生的悲哀之情。丁公化鹤事,与葛洪《神仙传》中苏仙公化鹤事相似。但《丁令威》与《苏仙公》差异甚大,主要表现在:《苏仙公》旨在突出仙人的灵异,如:不到一顿饭时间,即可去一百二十里外的地方买回东西;其母有所缺乏,扣柜言之,所需立至;出行时,紫云捧足,群鹤翱翔。而《丁令威》却不大表现丁令威的神奇,而是借他之口,将“城郭如故”而“人民非’的具有对比效果的事实呈露在读者面前。丁令威的话,不像出自一位飘逸的与死亡无缘的仙人之口,倒像作家本人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为人类慨叹。最后一句劝人学仙,以免成为荒草覆盖的坟墓中的尸骨,围绕人生的短暂立意,与大多数神仙总是关注荣华富贵仍不相同。在人生有限的问题面前,陶渊明并不像一般人所误解的那样淡泊超然。

卷四《徐玄方女》叙述了一个充满乐观情调的复生故事。徐玄方女死已四年,因系为鬼所枉杀,冥府允许她复生,但须给马子为妻。马子照她吩咐的去做,果然“颜色肌肤气力悉复如常”。在这则故事中,作者一句也未写到徐玄方女漂亮与否,想来当是容貌平平,但强调她“年十八九”,说明她乃是不幸早夭。这正见出作者对生命的重视。另外,小说还以较大篇幅交代马子与徐玄方女的子女的情况,而对马子本人却几乎未予介绍。表面看来,文章的详略安排似乎不当,但这恰好显示出作者对生命延续的关心。

同卷《李仲文女》则是一个充满悲伤情调、死者未能复生的故事。李仲文女未能复生,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她与张子长由于感情热烈而不够节制,以致将一只鞋丢在子长床下,被人发现;二是李仲文、张世之这两位家长过于迂执,在子长“具说本末”后,仍“并谓可怪”,一定要开棺检查。一个颜色殊异、富于感情的年轻女子就这样永远从人的世界消失了,将尸骨腐烂,将化为泥土。生命之被毁灭,竟是如此容易!人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小说家行文至此,该有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触。

日吉川幸次郎曾在《中国诗史》中将陶诗喻为深渊之水,表面上看来是令人感到平和的碧蓝色的静水,但底下却是激烈翻滚、相互冲撞着的流水。他是一位对世事抱有极大热情的诗人。这意思,中国古人早已谈到。如宋黄彻《.溪诗话》卷八:“世人论渊明,皆以其专事肥遁,初无康济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尝求其集,若云:‘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又有云:‘猛志逸四海,/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其自乐田亩,乃卷怀不得已耳。士之出处,未易为世俗言也。”[9]《搜神后记》卷九《放伯裘》一则,即令人感受到作者不可遏制的愤激之情:

酒泉郡,每太守到官,无几辄死。后有渤海陈斐见授此郡,忧恐不乐。将行,就卜者占其吉凶,卜者曰:“远诸侯,放伯裘。能解此,则无忧。”斐不解此语,答曰:“君去,自当解之。”

斐既到官,侍医有张侯,直医有王侯,卒有史侯、董侯等,斐心悟曰:“此谓‘诸侯’。”乃远之。即卧,思“放伯裘”之义,不知何谓。至夜半后,有物来斐被上。斐觉,以被冒取之,物遂跳踉,訇訇作声。外人闻,持火入,欲杀之。魅乃言曰:“我实无恶意,但欲试府君耳。能一相赦,当深报君恩。”斐曰:“汝为何物,而忽干犯太守?”魅曰:“我本千岁狐也。今变为魅,垂化为神,而正触府君威怒,甚遭困厄。我字伯裘,若府君有急难,但呼我字,便当自解。”斐乃喜曰:“真‘放伯裘’之义也。”即便放之。小开被,忽然有光,赤如电,从户出。

明夜有敲门者,斐问是谁,答曰:“伯裘。”问:“来何为?”答曰:“白事。”问曰:“何事?”答曰:“北界有贼奴发也。”斐按发则验。每事先以语斐,于是境界无毫发奸,而咸曰:“圣府君。”

后经月余,主簿李音共斐侍婢私通。既而惧为伯裘所白,遂与诸侯谋杀斐。伺旁无人,便与诸侯持杖直入,欲格杀之。斐惶怖,即呼:“伯裘来救我!”即有物如曳一疋绛,"然作声。音、侯伏地失魂,乃以次缚取。考询皆服,云斐未到官,音已惧失权,与诸侯谋杀斐,会诸侯见斥,事不成。斐即杀音等。伯裘乃谢斐曰:“未及白音奸情,乃为府君所召。虽效微力,犹用惭惶。”后月余,与斐辞曰:“今后当上天去,不得复与使君相往来也。”遂去不见。

在魏、晋、南北朝志怪(“释氏辅教之书”除外)中,人们对怪的基本态度是厌恶与憎恨,这从我们对《搜神记》中《田琰》、《阿紫》、《苍獭》等篇的评介即可见一斑。但在《放伯裘》中,狐怪伯裘却成为陈斐安全的保障,而人(张侯、王侯、史侯、董侯、李音)却是种种阴谋的策划者。人不如怪,人比怪丑恶,这是本篇的命意。作者在写这故事时,人类生活中的种种卑鄙行为、种种无耻行径,大概历历在目吧?不然,他为何如此愤世嫉俗,如此怒不可遏?这或许就是陶渊明“带气负性”的人格侧面的呈现吧?《搜神后记》卷一○《斫雷公》亦闪烁出愤世嫉俗的色彩。

单纯从“广异闻”的角度看,《搜神后记》卷九《鹿女脯》、《林虑山亭犬》较早写到“照妖镜”,值得重视。干宝《搜神记》只写到用犬和千年古木识别物怪,《搜神后记》又增加了铜镜,降服物怪的手段更多了。至唐初《古镜记》,明代《西游记》、《封神演义》,“照妖镜”的使用更见频繁。《搜神后记》卷一○《女嫁蛇》,写蛇的幻化,对唐谷神子《博异志·李黄》当有启发。

《搜神后记》中还有若干关于山川民俗的传说,如卷五《白水素女》中的田螺姑娘、卷七《虹化丈夫》中的虹精、卷一《贞女峡》中的贞女等,或叙事曲折,或寥寥数语,都有一种清峻之美。在鬼故事中,卷六《鲁子敬墓》记生前谦恭有加的鲁肃在阴间却异常凶暴,《张姑子》记吴详与女鬼的“两情相恋”,也都颇为有趣。而仙故事中的《剡县赤城》,记袁相、根硕入山遇仙,尤其流播广远,我们将在评述《幽明录·刘晨阮肇》时一并讨论。卷五“阿香雷车”事,唐宋词人亦递相援引。

《搜神后记》作为“搜神”体的代表作之一,它在风格、选材、写法、叙事套路诸方面与《搜神记》一脉相承,但作者的个性又并不因此而被掩盖,这就使它有着自己的特色和不可忽略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