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1.6.1 一 旧题魏文帝《列异传》

一 旧题魏文帝《列异传》

《列异传》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搜神”体的第一部杰作,也是魏、晋、南北朝志怪的第一部杰作。

《列异传》以鬼、怪故事为核心题材。所谓鬼,即阴间的人;所谓怪,指的是各种“年老成魔”的动植物或无生命之物,也就是怪物,或称物怪,后世习称为妖精。由于鬼、怪的身份不同,《列异传》对二者的态度亦明显有别。[1]

先看怪故事。《郅伯夷》载:

汝南北部督邮西平郅伯夷有大才略,案行到惧武亭夜宿。或曰:“此亭不可宿。”伯夷乃独住宿,去火,诵《诗》、《书》五经讫,卧。有顷,转东首,以絮巾结两足,以帻冠之,拔剑解带。夜时有异物稍稍转近,忽来覆伯夷,伯夷屈起,以袂掩之,以带系魅,呼火照之,视得一老狸,色赤无毛,持火烧杀之。明日发视楼屋间,见魅所杀人数百枚。于是亭遂清静。旧说“狸髡千人得为神”也。

本篇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狸怪经常杀人,罪大恶极,可见怪物与人类是势不两立的,所以郅伯夷对它也决不留情。第二,在实际生活中,器物不具生命力;植物虽具生命力而无法自由活动;只有动物,其生命层次最高,而在动物中,狐、狸又格外狡黠。这也就决定了各种怪物的神通的大小。一般说来,动物怪胜于植物怪,植物怪胜于器物怪。[2]狸怪则是动物怪中的“佼佼者”。因此,郅伯夷与它的较量,并不轻松。郅本人“有大才略”,且事先做了准备,较量时又出手迅捷,以防狸怪反抗或逃匿。这些都写得饶有风味。《汝南有妖》、《彭城鲤怪》、《王周南》等则,旨趣略近。

对付器物怪就轻松多了,如《张奋宅》:怪物的数量不少,杵怪、钱怪、金怪、银怪,一一亮相。可是其智力程度太低,自报家门,自泄机密,自取灭亡。何文轻而易举便将它们扫除,且因此而成巨富。故事有着浓郁的喜剧色彩。

也许不应忽略,上面提到的狸怪、杵怪等,尽管最终被消灭,但它们此前却已害死了不少人。从人的角度来看,战胜怪物或为怪物所害,导致这两种不同结局的原因何在?《列异传》告诉我们,关键在于人是否具备浩然正气。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敢于并善于向怪挑战,人就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郅伯夷、何文的胜利,便表达了这种对于怪的蔑视态度。此外,《列异传》中还一再写到方士服怪,这也是当时人的普遍看法。

再看鬼故事。《谈生》是志怪小说中的经典作品之一,它所包含的意蕴异常丰富。首先,鬼依旧怀有人的感情。睢阳王女以鬼的身份与谈生结为眷属,生儿育女,诀别时又为谈生安排好下半辈子的生活,这种贤妻良母的品格,几乎使读者忘记了她是从阴间来的。其次,鬼希望重返人间。睢阳王女为了复生,宁愿忍受三年不见灯火(光明)的暗淡岁月,这需要何等坚忍的毅力。活着是美好的,人理解这一点,来自阴间的鬼更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其三,人对鬼的理解,其实是对人自身的理解。如果排除阴间和阳间的差异,人与鬼有什么差别?因此,当睢阳王女复生的希望破灭,读者的心,无疑和目睹现实的悲剧一样沉重。志怪中不乏悲剧作品,此其一例。

鬼是人的折射。《谈生》如此,《蒋济亡儿》亦然。故事旨在强调“死者有知”:鬼可以向活人托梦;鬼在阴间继续“活”着。人死了,但并没有失去知觉,并不是彻底的消失。这一想像可以减轻人类对于死亡的畏惧。

为了证明“死者有知”,故事提供了一连串的见证人:蒋济、蒋济妻子、孙阿。将他们串联在一起的,是为蒋济亡儿走后门这件事。鬼世界也讲“关系学”,仿佛成了人间社会的倒影。

《蒋济亡儿》在艺术上已相当成熟。故事中的四个人物,各具性情:蒋济亡儿因死生异路,福禄难续,急于改变自己的处境,故言语恳切,充满焦虑;蒋济难于感悟,而一旦感悟便心急如焚;蒋济妻子怀着宁信其有的心情,鼓励丈夫一试;孙阿“不惧当死,而喜得为泰山令”。从这些地方,都可见作者是善于把握人物个性的。

《蔡支致书》也与冥府或阴间有关。这则较早的复生、传书故事,表达了魏晋人对于鬼世界的设想:人死了,并不是到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去了。鬼有自己的明确去向——阴间,具体地说,即魂归泰山。泰山神还下辖若干机构。《蔡支致书》说泰山有城郭,统治者是泰山神,“仪卫甚严,俱如太守”,他的外孙是天帝,足见权限之大。《蒋济亡儿》中的泰山令,也许就是泰山府君的下僚。泰山神既然是阴间的管理者,他以及和他有裙带关系的人,当然就不难令鬼复生了。蔡支因替泰山神传书,而得以与已故的妻子重温夫妇生活,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皆大欢喜的结局。

在鬼故事中,《宗定伯》值得讨论一番。鬼的生活与人相仿,这并不奇怪,因为鬼曾有过做人的经历;但鬼之为鬼,又必然有其异于人的习性,《宗定伯》正是对鬼的习性的设想。在作者看来,鬼至少有三个“生理”特点:一、新鬼重,老鬼轻;二、鬼渡水不出声;三、鬼怕唾液。当然,这只是作者的设想。为了使读者相信,他提供了一个见证人:宗定伯。宗定伯异常聪明,而小鬼却过于愚笨,于是才有宗的引诱、鬼的“招供”。不妨说,作者设计一个聪明的人、愚笨的鬼,目的是便于套出鬼的口供,似无其他的深意。

《宗定伯》的价值内涵,曾被概括为“不仅宣传了鬼魅不可怕,而且还借捉鬼的有趣故事,反映出人民的机智”,[3]这也许是对的,因为,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写到一位姜三莽,就是因为读了《宗定伯》,而生捉鬼致富之想,每天夜晚潜伏于坟墓之间,伺机猎鬼。但台湾学者叶庆炳《魏晋南北朝的鬼小说与小说鬼》一文却以为:“把鬼写得这样笨,仍然是人类怕鬼心理的流露。”有的学者甚至提出:像宗定伯捉鬼那样,利用鬼的天真无邪而牟利的阴险行为,乃是被讽刺、被指责的对象。[4]见仁见智,读者可以有自己的看法。[5]

《列异传》在中国志怪小说发展史上意义重大。将洗练的文笔与丰厚的意趣结合,构成本书的一大特色;它的出现,使志怪小说打破了“博物”体、“拾遗”体的局限,形式灵活,不拘一格,可以自由自在地搜罗各种异闻,极大地拓展了志怪小说的表现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