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张华《博物志》

“博物”体志怪成熟于汉代，而在魏、晋、南北朝继续发展。其作者多为博识多闻的学者。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华阳博议下》云:“两汉以迄六朝，所称博洽之士，于术数方技靡不淹通，如东方、中垒、景纯、崔敏、崔浩、刘焯、刘炫之属，凡三辰七曜、四气五行、九章六律，皆穷极奥妙，彼以为学问中一事也。”《华阳博议引》亦云:“古今称博识者，公孙大夫、东方待诏、刘中垒、张司空之流尚矣。”^[2]其中，张司空(张华)、景纯(郭璞，字景纯)正是两位大名鼎鼎的“博物”体志怪作家，《博物志》、《玄中记》的作者。

西晋张华是一位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后来谈博物的，往往以他为代表。《晋书》本传说他“博物洽闻，世无与比”，还举出许多令人很难置信的事例，如:“惠帝中，人有得鸟毛长三丈，以示华。华见，惨然曰:‘此谓海凫毛也，出则天下乱矣。’”陆机送他鱼馔，他一见，便断定是龙肉，“以苦酒濯之”，果然“五色光起”。他和雷焕发现丰城剑气，得到干将宝剑的故事，更为世人熟知。这样一位闪烁着神秘色彩的人物，他写“博物”体小说可谓顺理成章。

《博物志》的体例略仿《山海经》。宋李石《续博物志序》说:“张华述地理，自以禹所未至，且天官所遗多矣;经所不载，以天包地，象纬之学，亦华所甚惜也。虽然，华仿《山海经》而作，故略。”崔世节《博物志跋》也说此书:“天地之高厚，日月之晦明，四方人物之不同，昆虫草木之淑妙者，无不备载。”这正是“博物”体志怪的特色。

卷一○《八月槎》是《博物志》中格外富于情趣的一篇: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甚大，往反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通“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犹观日月星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古人对于日月星辰的运行、风雨雷电的出没等自然现象，往往充满了好奇心，试图作出自己的解释。嫦娥奔月，“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是神奇的想像，不妨说也是探索宇宙奥秘的一种尝试。乘槎登天，亦可作如是观。读者借助作品的描述进入银河系，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人生情态!就叙事技巧而言，《八月槎》也是首屈一指的。“此人”在茫茫的日月星辰之间，见到了城郭，见到了织女，见到了牵牛人，他究竟置身在“何处”?张华不愿平淡无奇地告诉读者，而是引入了一个神秘人物严君平，由他在篇末揭开谜底。如此处理题材，使读者感到银河系的广阔无垠与深奥莫测。

《博物志》列有“异人”、“异俗”、“异产”、“异兽”、“异鸟”、“异虫”、“异鱼”、“异草木”、“异闻”等类别，侧重于记载远方珍异，与两汉的“博物”体志怪更为接近。

《八月槎》、《异虫》等篇，其题材特征，依旧是“博物”体的，但在表达方面，从侧重于表现物体或形态，到侧重于表现动作和情事，从注重表达空间里的景象平列，到注重展示时间上的情节延续，一句话，减弱了铺陈式的描写，加强了线条式的叙述，这是传统“博物”体的变异。它使《博物志》在同类型志怪中，可读性较强，但也表明:“博物”体在达到高潮的同时亦臻于极限，它不得不借鉴“搜神”体的手法。

张华“博物洽闻”，称道灵异，偶尔还言之凿凿，惟恐读者不信，如卷五《方士》:“近魏明帝时，河东有焦生者，裸而不衣，处火不遶，入水不冻。杜恕为太守，亲所闻见，皆有实事。”但他并不一味迷信，卷五并专列《辨方士》一目，其中两则说:“汉淮南王谋反被诛，亦云得道轻举。”“钩弋夫人被杀于云阳，而言尸解柩空。”这种洋溢着人文气息的思辨精神，赋予了《博物志》以另一种品格。卷一○《杂说下》“天门郡仙谷”，兼具情趣和理趣:

天门郡有幽山峻谷，而其上人有从下经过者，忽然踊出林表，状如飞仙，遂绝迹。年中如此甚数，遂名此处为仙谷。有乐道好事者，入此谷洗沐，以求飞仙，往往得去。

有长意思人(《太平广记》作“有智能者”)，疑必以妖怪，乃以大石自坠，牵一犬入谷中，犬复飞去。其人还告乡里，募数十人执杖込山草伐木至山顶观之，遥见一物长数十丈，其高隐人，耳如簸箕。格射刺杀之。所吞人骨积此左右自成封(“成封”，《太平广记》作“如阜”)。蟒开口广丈余，前后失人，皆此蟒气所?上。于是此地遂安稳无患。

从题材来看，本篇志巨蟒之异，仍属“博物”范畴。但在表达方面，先叙“仙谷”的种种异状，再一层层揭开谜底，随事逶迤，自成悬念。一句话，减弱了铺陈式的描写，加强了线条式的叙述，与两汉“博物”体的面貌有所不同。

《博物志》与传统“博物”体的差异，除了加强叙述这一方面外，在题材选择上也有表现。小说中的若干类目，如“食忌”、“药术”、“文籍考”、“地理考”、“人名考”、“物名考”、“史补”等，包罗历史人物传说、文物考证、花鸟虫鱼等多种内容，已近于“杂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