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传奇小说的类型划分:以风格为依据

从风格上对中国古代传奇小说作类型划分，是由宋明传奇小说的通俗化引出的一个课题。换句话说，相当数量的宋明传奇小说与唐人传奇在基本风格上差异甚大。1932年，孙楷第撰《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卷六著录《风流十传》。^[31]《风流十传》所收《钟情丽集》等传奇小说，以“诗与文拼合”为其体制特点，故孙氏名之为“诗文小说”;他同时还注意到其风格的“俚鄙”、“浅拙”、“浅露易晓”，宜“施之于文理粗通一知半解之人”。其评述表明:这一类传奇小说具有通俗文学品格，与唐人传奇之高雅迥不相侔。

关于唐人传奇的风格特征，陈文新认为，唐人传奇实际上是唐诗的某些素质在叙事文体内的延伸与发扬，因此，诗意或诗化构成唐人传奇美感魅力的基本来源之一^[32]。杨义也指出:“读唐人传奇，不认真体味诗风极盛时代诗对小说文体的渗透，是很难设想的。六朝志怪多方士气，宋元话本多市井气，唐人传奇与之不相同而显示卓异个性的，就是诗人气。”要见史才不妨著史，要见议论不妨写子书，中国早期小说就是从子和史中异化独立出来的。唐人的贡献在于用的是‘诗笔’，从而使子史因素，使史才、议论在新的小说体式中诗化了。”^[33]

较早注意到宋人传奇与话本之关联的，大约是薛洪!(笔名薛洪)。1985年10月，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他领衔选注的《宋人传奇选》，在为该书撰写的前言中，他指出:“宋人传奇在艺术上的一个突出特点是通俗浅显。这是受通俗文学影响所致。”“受史传文学影响较大的，我们这里就称之为史传体传奇。如唐人传奇(指其多数作品)和《聊斋志异》等等;受通俗文学影响较大的，我们就称之为话本体传奇，如宋人传奇(指其多数作品)、元明的中篇传奇(如《娇红传》、《钟情丽集》、《贾云华还魂记》)等即是。”论及“宋人传奇受话本等通俗文学的影响”，他认为“特别明显地表现在语言上”:“宋人传奇的多数作品语言比较浅近。”“写对话，常常明白如话，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陈文新赞同将宋人传奇(指大多数作品)称为话本体传奇，并对其风格特征作了进一步描述:“其一，为取悦于市民而创造了大量放诞不检的青年女性。”“其二，天真幼稚的想像取代了唐人传奇的书卷气。”“其三，人物对话杂用口语。”“其四，直接描写人物心理。”结论是:其“品格更近于话本而与唐人传奇风度大别”^[34]。

石昌渝曾就传奇小说分类作过认真探讨。他将传奇小说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唐代传奇小说。这“是文人写给文人看的，这就决定了它的内容和形式，决定了它是上层文士的雅文学”。第二类，“传奇小说的俗化”。“指传奇小说从士大夫圈子里走出来，成为下层士人写给一般人民欣赏的文学样式。宋代传奇小说的观念意识明显下移，这就是俗化的开端。”元代的“《娇红记》是从雅到俗转变过程中的作品。它不能登大雅之堂，却也不完全是下里巴人”。第三类，“通俗化的传奇小说”。即孙楷第所说的“诗文小说”。“篇幅大约在一二万字之间，都属烟粉类，‘语带烟花，气含脂粉，凿穴穿墙之期，越礼伤身之事’，风格蹈袭《娇红传》，也受到《剪灯新话》的影响，以文言叙事，缀以大量诗词，并间有秽语。”第四类，“笔记体的传奇小说”。其代表作即《聊斋志异》。^[35]石昌渝以雅俗之别作为划分传奇小说风格类型的依据，并根据“俗”的不同程度，将宋代传奇小说与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加以区别，其分类较为中肯。(但“笔记体传奇小说”则依体制立论。)值得注意的是，他将《剪灯新话》归入雅的一类，这与薛洪!视之为话本体传奇不同，也与陈文新的看法略异。陈文新认为:“《剪灯》二种对唐人传奇的仿效是不容忽视的事实，但仅仅注意到这一方面却是远远不够的;瞿佑、李昌祺的创作也同时接受了话本体传奇的滋养，并且，后一侧面可能更为重要。”^[36]

以风格为依据对传奇小说归类，《聊斋志异》是一个较难处理的对象(石昌渝称之为“笔记体传奇”，并非风格归类);它的总体风格是雅致的，但又受到话本体传奇和白话小说的影响。石昌渝说:“《聊斋志异》的文体主要承袭传记文，但叙事的方式却也借鉴白话小说，最突出的表现是一些作品的开头颇类话本小说的‘入话’，还有一些作品在叙述当中插入诠释和评论，这两种方式都不属于史传、传奇小说和笔记小说的传统。”^[37]陈文新指出:“唐人传奇是浪漫的人生之诗，宋人传奇则大踏步走向了世俗。”“诗意传奇与话本体传奇，在元明清三代，经历了一个互补、融合的过程。清代的蒲松龄，将唐、宋传奇的某些素质创造性地融合为一。”“蒲松龄接受话本体传奇的滋养，但并不将话本情趣及世俗化的表达方式简单地塞入作品，而是将生活的新鲜和亲切感、传奇的诗化品格、醇雅而流畅的文言等因素有机地组织在小说中。”^[38]在将之归入诗意传奇的前提下，试图从纳俗入雅或化俗为雅的角度把握《聊斋》。(经过进一步考量之后，作者在本书中将唐人传奇称为“辞章化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