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四 沉滞时代

第四 沉滞时代

历史上一盛一衰的循环律,是不尽然的;这是早经现代史家所证明的了。然而文化进展的路程,正像流水一般,急湍回流,有迟有速。凡经过了一时期的急进,而后此一时期,便稍迟缓。何以故?人类心思才力,不绝的增加,不绝的进展;这原于智识道德艺术的素养之丰富。一旦圆熟了后,又有新的素养之要求;没有新的素养,便陷于沉滞的状态了。

南北朝时的艺术,得外来思潮与民族固有精神的调护,滋养,充分地发育。唐宋时的艺术禀承南北朝强有力的素质,达到了优异的自己完成之域。元明以来,但惊异唐宋时艺术的精纯,伟大,于是奉为金科玉律,摹拟古人的风习,从此发生。当时制作活动,不敢越出古人的绳墨,他们放弃了自由自发的能力,甘于胆怯地自缚,跬步不前;其尊重古人者,适为古人所笑,虽然其间也有独特的作家与作品出现,未可一概抹杀的;在这里我们要明白沉滞时代,决不是退化时代。

元代蒙古人入主中国,威武大振,在中国民族史上倏然换了一副面目。其初,任用外国人为官吏,西方的天文学,数学,医学,炮术,建筑术,测天机等,渐渐输入进来;科学的发达,在中国历史上当可划一新纪元。其时意大利与法兰西的美术家,也到中国来做官吏。基督教也流布到中国。教士Joan du Monte Corvino衔罗马法皇Nicholas的命,经印度,于一二九三年,由海道到中国,得元世祖的许可,宣传教义。在燕京建立教堂,其后又在杭州,泉州及其他地方建立教堂;传教尤其扩大。到了元室衰微,传教也陷入困难的境地了。

此时代的建筑,在我们意想之间,当有一翻新式样。一则欧洲科学家与美术家,服官于元室。一则基督教的流布,以年代而论,这时欧洲教堂的建筑,正是历史上最光荣的Gothic Style全盛时代。至少元代基督教堂的建筑,有一番新式样,可惜没有遗迹来征实,姑存疑于此。

虽然元代有欧洲的建筑术的输入,而影响所及,在中国的建筑史上,没有多大效果,这是可以断言的。现存的北京城,元至元四年的建筑,仍是沿袭前代城垣建筑的旧法,这就是一个证据。

明代的建筑,现存的尚多。北京的天坛,当是明代重要的建筑。清乾隆时稍加修改,有明堂古制的遗意。坛址叫做圜丘,制圆,南向三层,四出陛各九级。坛之上层径九丈,取九数。二层径十有五丈,取五数。三层径二十一丈,取三七之数。上层为一九,二层为三五,三层为三七,以全一三五七九天数。合九丈十五丈二十一丈共成四十五丈,以符合九五之义。坛面砖数,皆用九重递加环砌。上层自一九起至九九,二层自九十至百六十二,三层自百七十一至二百四十三。其他四周栏板,也与九数相合。上层每面十八,四面计七十二。二层每面二十七,四面计百零八。三层每面四十五,计百八十;总计三百六十,以应合周天三百六十度数。凡坛面甃砌和栏板栏柱,用青石琉璃。乾隆时修理,改用艾叶青石。我们可不管此作的别有用意,而此种均整的建筑,艺术上很有意义的别裁。他如祈年殿,规模略小而式样不相上下。

明成祖时有印度高僧板的达来朝,见成祖献上金佛五躯及金刚宝座规式。金刚宝座就是印度人纪念释迦得道处所建的塔。于是成祖下诏,以印度式样为准则,建宝座五座,以供佛像;至成化九年落成,一切规模及间架,都仿照印度的金刚宝座。四围石栏的雕刻,也是印度式的。宝座下实以五丈高的石台,藏级于壁的左右,盘旋而上,顶平为台。列有五塔,高各二丈余,就是现存北京西山的五塔寺。全体结构,庄严而带秀丽,实是伽蓝建筑复活的代表作品。

北京天寿山下明陵的祖庙,也是明成祖时的建筑。长陵,延袤六里,巍立山坡,面临深谷,最含有宏壮的美观。甬道二旁,立有石象。其尽处有建三覆檐的门楼一座,门楼内为大院落,中有小殿,穿过小殿为大祭殿。殿基用大理石砌的,共三成,四面各三陛,共九级,通于殿的三门。门上刻有花格,殿长七丈,内高三丈,上覆重檐。以大楠木柱支持,共四列;每列八柱,柱围约十二尺许,高六丈,中隔天花板;板离地约三丈余。结构伟丽,雕饰丰美,当是有明一代杰作。

清室崇奉喇嘛教,顺治四年,西藏喇嘛来朝,特建黄寺于京城之北。康熙时仿照拉萨达赖喇嘛所居的布达拉寺,在热河也建了一所布达拉寺。寺殿的墙,盘旋而上,状如螺壳。四周门户窗牖,不施雕饰。雍正即位,又改建潜邸为喇嘛寺,就是现今的雍和宫。乾隆时为回妃所建的回寺,也奇特而别出心裁。

清室重要建筑,圆明园与颐和园当可代表。其中建筑物的精丽巧妙,为前代所未曾有的。圆明园中的瓷塔,万寿山中的铜寺,精工秀雅,艺术的效果收获已富。这是由于乾隆时意大利人Attiret和Castiglisne参与圆明园工程,欧洲建筑的法式在这里尽量的应用了。

这时代民间建筑,也有法典限制,相袭旧制。到了清代末叶,外人在中国的建筑物渐渐兴旺,嗣后中国人也有效学。中国固有的建筑上特点,既已熄灭;而外国的长处,仍未获得以致陷于东施效颦的状态。

元代雕刻,以北京城北的居庸关和甘肃沙州的莫高窟二作为代表。元人崇奉喇嘛教的风尚,在此犹可想见。居庸关有一洞,用大理石砌成,壁上刻满了佛像和六字偈。拱门的中心石上雕有印度神鸟格饶得像,翼肩,鸟首,人身,左右蟠以印度毒蛇,蜿蜒曲折,刻纹细致深厚,可称精品。门内四角有大理石琢成的金刚像四尊,这是元至正五年的作品。莫高窟中央,有一四手观音,坐莲台上,两手合十作安禅状;其余二手一持荷花,一握念珠。首有光轮三重,头顶中坐一小弥陀像,周围刻有汉文,梵文,西夏文,蒙古文,畏吾文,藏梵文,六体的六字偈,这是元至正八年的作品。

明宣德十年,于天寿山下的皇陵上置石人石兽,分立甬道两旁。道端建有白石的牌坊,施有龙兽的雕刻。其北为碑亭,亭的四隅,立有白石华表四柱;刻有交龙盘环的形象,上立石兽。碑亭北有石人十二,四勋臣,四文臣,四武臣,高有丈余。文者方冠大袍,长衣大袖。武者披甲戴盔,左手持刀,右手秉节。复北,有石兽二十四,各成对,跪的立的交错其间。此作雕刻精巧,石兽有生气,石人的面部,虽似由佛像脱胎而来,而全部结构,已足表出中国人雕刻的特点。雄奇伟丽,恰称中国帝王的威权的崇高美。

五塔寺的石台周围,所刻的佛像和石栏上所刻的花纹,都是印度式的,以有明一代的雕刻而论,此作的位置在石人石兽之下。

清代雕刻,如雍和宫中的佛像高有七丈,用楠雕成,高大庄严,又一变从来佛像雕刻的结构。乾隆四十五年,西藏班禅喇嘛来朝,发痘症,死于北京。于是乾隆帝建白塔寺于京,葬其衣冠,火化其尸骸。其塔为西藏式,印度式,欧洲式,相参而成,塔下有八角形的石基筑着,周围将班禅一生,自降生以至病死的事迹,一一刻在石上。风景,人物,鸟兽等,都是神话化的形象。富丽精巧,实是有清一代的杰作。在这里清室崇奉喇嘛教的热度,也可想见了。此外圆明园中石栏上,屏风上的雕刻,也富有装饰美;这是胎息于意大利天主教的艺术。此处思慕外国情调,不可谓非清人的特长。

绘画在唐宋二代,已发达到全盛时期了;元明以来的画家,一看古人的制作,望洋兴叹;追慕的心肠愈热烈,而独创的精神愈迟钝;不知不觉间被古人征服了。于是俯仰进退,不能越出古人的绳墨,因而开了一个摹仿古人的恶端,虽然其间虽有一二出类拔萃之士,也不能转移风气。

元初人承北宋米芾一派的绪余,画风崇尚简洁粗淡,与宋人浓丽为工的作风,离去已远。开创元代画风的,当是高克恭和钱选。高克恭字彦敬,仕元为刑部尚书;好作墨竹,妙处不让文同,画山水,初学米氏父子,后参以李成,董源,巨然的笔法,妙绝一时。钱选字舜举,元初人,山水学赵伯驹,人物学李公麟,其作品以洒落的笔致出之,充满着文人画的幽趣。

在元代求其能卓然成一家,那末当推赵孟img5了。孟img6字子昂,别号松雪道人,官至翰林学士。他早年从钱选学画,生平不喜宋人的院画,刻意摹仿唐人。山水仿王维,画马仿韩幹;然而他接近宋人作品的机会较多,说是不喜宋人的画风,未必尽然。他虽摹仿古人,而富有独创的精神,所谓自出一种温存清雅之态,其作品如美人,见者无不动色。其妻管夫人,其子赵雍,也能画,艺苑传为美谈。

自赵孟img7而后,当推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四家,就是后代人所称崇的元季四大家。这四家都是宗法董源,巨然,而参以别家的笔法。如黄公望兼宗李成,王蒙幼时师法赵孟img8而兼宗王维,这二人的画风,比较工细一点。而倪瓒,吴镇,兼参米氏父子的笔法,简洁幽淡,别造蹊径。因此四家的画,各自成风格,不相苟同的。

此四家中倪瓒的作品,可称极端的文人画。其气品最高,而最为后人颂赞不休的。瓒字元镇,别号云林,无锡人;初效法董源,而又极崇拜荆浩,关仝。其作品疏淡浑朴,不取形似;而在简洁中,保守住连绵的气韵。他自己所谓:“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又说:“余之画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他一生无所事事,有洁癖,泛舟游于五湖三湘间,啸傲自得;家又富饶,藏书画很富。所以他的画风另一境地,飘飘乎几非人间的了。其后有方从义,张雨二人,得倪氏的心法。到了这里,院画与文人画二派,几成对峙,而文人画一时奏凯歌的了。

明初有王履,因不满意于元末文人画风的疏放,又提倡院画。履字安道,昆山人,博通群籍,能诗。他对于画主张复归于形;他画卷的自序中说:“取意舍形,无所求意,故得其形,意溢乎形;失其形者,意云乎哉。”这种议论,正是和倪瓒的议论背道而驰的了。这一派继起的画家,有戴进以精致画笔,作山水人物鸟兽花卉,一时称为名手。他是浙江钱塘人,所以称他为浙派;崇奉他为宗法的也很多。同时吴兴有陈暹,也工于此种画风,其所作山水人物;楼阁舟车,用笔精丽缜密,兼之秀润雅逸,不流滞板;其后唐寅,仇英也宗奉他的。院画又复兴起。

院画一时称盛,其间士大夫好为笔墨游戏的,又以文人画为倡导。有为纯粹的文人画一派,有以文人画而参以院画体制的一派。其纯粹的文人画,又分为二系:一是华亭系,以顾正谊为首领,他的山水画宗法黄公望,层峦叠嶂,常作方顶,少加林树,而自然深秀;一是苏松系,以赵左为首领,他的山水画,宗奉倪瓒与黄公望,笔意秀逸,烟云生动,比较华亭系更为疏宕。其以文人画而参以院画体制的一派,所谓吴派画家,在明代画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以沈周,文征明,董其昌诸人为首领。

沈周字启南,世称石田先生;长洲人。仿写古人墨迹,和原作丝毫不爽;惟是倪瓒的画,他自谓难学。因为他用笔不苟,精察深思,人工所不能及的东西,他也却步了。唐寅,文征明,都是师承他的。唐寅兼宗周臣,又以院画著名。文征明兼师赵孟img9,倪瓒,黄公望等,他用笔工密,而充满气韵神采。

董其昌字玄宰,明末官至礼部尚书,仿写古人墨迹,寝食俱忘。初学黄公望的山水,后又学宋人的画。他的画风,又与吴派稍稍不同,他自评说:“余画与文太史(征明)较,各有短长;文之精工具体,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润,更进一筹矣!”所以时人又称他为云间派。他将唐宋以来的画家,分为南北二宗;以南宗为文人之画,隐隐中绍述此派的正统以自居。其实他分南北二宗,没有多大的意义,不过拥护自己罢了。

到了清代,门户之见,不但不去打破它,而且分别得更利害了。其间绍述文人画的,所谓江左四王,就是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人。其中王原祁是王鉴的儿子,王鉴是王时敏的儿子,祖孙三代,都能画,家居娄东,所以称他们为娄东派。王翚虞山人,所以称他是虞山派。娄东派宗奉黄公望,斥他派为异端,这是纯粹的文人画。虞山派采宋元诸家的笔法,兼有宋明的院画风格。

这二派而外,有江西派,始于罗牧,他的画法也是宗奉黄公望,林壑深美,墨气浑朴;江淮间的画家都取法于他的。又有新安派,始于释宏仁,他作山水效法倪瓒,高古淡逸,落笔轻灵;新安的画家都取法于他的。可是这二派不及娄东,虞山的有名。

与上列诸派相为对峙的,那末有浙派;就是宋明院画派的支流。如清初蓝瑛和他的儿子蓝涛,兼学宋,元山水画法,工于人物花鸟竹石,作大幅画,自成风格。此外吴江的王img10,兴化的顾符稹,绵州的李调元,华亭的张又华等,也是院画派的继起。然而往往为文人画家所讥笑,诋毁。院画派的后起者,对于文人画又从而讥笑之,诋毁之。于是门户之见愈趋愈深,其为古人所束缚愈难自解。所以自元至清,画家的艺术心境,日益浅狭,莫能自救,隐于死刑期了。

在这沉滞时期中,我国民族的独特的精神,既已湮没不彰了。近十数年来,西学东渐的潮流,日涨一日;艺术上也开始容纳外来思想,外来情调;揆诸历史的原理,应该有一转机了。然而民族精神不加抉发,外来思想实也无补。因为民族精神是国民艺术的血肉,外来思想是国民艺术的滋补品;徒恃滋补品而不加自己锻炼,欲求自发,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旋转历史的机运,开拓中国艺术的新局势,有待乎国民艺术的复兴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