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三 昌盛时代

第三 昌盛时代

“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之所能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艺,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是苏轼跋吴道子画的语。宋人以这种眼光考察中国文化,到唐代已臻极盛;这的确是一种英雄史观的见地,也很合理的。

中国艺术,在魏,晋,南北朝时,被外来思想与外来的式样引诱了后,中国艺术的本身,得了一种极健全,极充实的进展力。那种变态的情形,在上章说过了。自隋,唐,五代,至宋,一直进展,混血艺术的运命,渐渐转变了而成独特的国民艺术。所以这时代,可说是中国美术史上的黄金时代。

此时代的首先,有一天才的享乐的君王,就是隋炀帝;他一生陶醉在艺术的宫庭里,他为自身享乐,不惜奴役万千黔首,造宫殿,掘运河,以及制作一切技巧的事物,永为后世史家所颂扬。《隋书》:“帝即位,首营洛阳显仁宫,发江岭奇材异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苑囿。又开通济渠,自长安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引河入汴,引汴入泗,以达于淮。又邗沟入江,旁筑御道,植以柳;自长安至江都,置离宫四十余所;遣人往江南,造龙舟及杂船数万艘,以备游幸之用。西苑周二百里,其内为海,周十余里,为蓬莱,方丈,瀛洲诸山,高百余尺,台观宫殿,罗络山上。海北有渠,萦纡注海,缘渠作十六院,门皆临渠,穷极华丽。宫树雕落,剪彩为花叶缀之,沼内亦剪彩为荷芰菱芡,色渝则易新者。……又营汾阳宫。……”

隋炀帝时代,宫殿建筑的宏壮,我们当可想像,其中最著名的建筑,就是迷楼;为后人传述不置的。韩偓《迷楼记》:“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项升,浙人也,自言能构宫室。翌日诏而问之,升曰:臣乞先进图本;后数日进图,帝览大悦,即日诏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之极,自古无也。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空!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诏以五品官赐升,仍给内库帛千疋赏之。……后帝幸江都,唐帝提兵,号令入京,见迷楼,太宗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乃命焚之,经月火不灭。……”

自伽蓝的建筑盛行于魏,中国建筑史上,起一转机。而宫殿的建筑,我以为在隋炀帝时,也起了一转机呢。他建筑迷楼,内币用了一空,这座建筑,容纳项升的设计案;这位艺术家,又经他奖励;其遗迹虽不传,我们在事实上当能推想建筑的精进了。

唐以来宫殿佛寺的建筑,大抵承袭旧有的式样。其间政制与法典,渐有大规模的订定,而建筑史上受了一大打击,便是当时住宅的构造,其式样视其官阶而定为制度;民间建筑,永沉于粗陋黑暗之域,实是这种制度的流弊。《稽古定制》述唐制:凡王公以下,屋舍不得施重拱藻井。三品以上,堂舍不得过五间九架,厦两头门屋不得过三间五架。五品以上,堂舍不得过五间七架,厦两头门屋不得过三间两架,仍通作乌门。六品七品以下,堂舍不得过三间五架,门屋不得过一间两架。非常参官,不得造抽心舍,施悬鱼瓦兽乳梁装饰。王公以下及庶人第宅,不得造楼阁临人家,庶人所造房舍,不得过三间四架,不得辄施装饰。宋制也有类乎这种的限定。在美术史上说来,隋炀帝是一大功臣,这种制度是一大罪恶。

唐代崇奉道教的风习甚盛,因此道观的建筑也兴起了。当时天下道观有一千六百八十七之多。其式样可惜沿袭佛寺,没有一种特异的精神;那末历史的意义也很微薄了。

自魏代盛行石佛的雕凿后,隋唐时崇奉佛教的风习,渐渐扩大;造象的事也不绝的继起。云冈龙门诸窟中,隋,唐时的作品,也羼入了不少。此外巩县石窟寺,唐山龙圣寺,磁县飨堂寺,历城千佛岩,玉函山黄石厓,嘉祥白佛山,宁阳石门房山,益都驼山,云门山,兰山琅琊书院;这几处地方的造象,多者有二三百尊,少者也有数十尊。西安的华塔寺,邠州的大佛寺,四川巴州,简州,也有造象作品,这都是隋唐时代的业迹。《语石》称这些作品的精到之处,与龙门诸品,不相上下。

五代至宋初的造象作品,如钱塘的烟霞,石屋诸洞,可当为代表作。以后临朐的仰天山和嘉祥的七日山上的造象,都可代表北宋时的作品。而此时灵岩的罗汉象,尤为一代奇特的作品,把因习的作风一转,渐入自由的境地了。

隋唐以后,又出现了一种塑象的艺术。佛象塑好了后,施以彩饰,所谓绘塑。《语石》说:“考六朝造象,非琢石成龛,即镕金为范。绘塑之事,皆起于隋唐以后。……余所见石刻,贞观八年,《祁观元始天尊塐象碑》,始见塑字其次。大历十一年,《李大宾塑象记》。周广成中,有《判官堂塑象幢》。宋庆历五年,《法门寺重修九子母记》,塑人王泽,画人任文德,此并塑象之缘起也。唐巴州化城县有二刻,皆题布衣张万余绘,其一文德元年释迦牟尼等佛六十一身,又更装鬼子母佛二座。其一光启四年功德八龛二百五身,内有西方变象及鬼子母一座。蜀《千佛厓越国夫人造象》云:重修装毗卢遮那佛一龛,并诸菩萨及部从音乐等。又一通云。彩色暗昧,重具庄严。金皇统中,长清灵岩寺,《傅大士梵相》及《观音菩萨圣迹碑》,皆洛阳雍简画,登封达摩象,元光二年僧祖昭绘;此又为绘象(施彩绘于塑象之缘起也。”

《语石》又说:“南渡以后,佞佛之风始稍息,刻经尚时一见之,佛象皆易以绘塑。镕金少,琢石愈少矣!”这几句话,不但可以窥测造象艺术的递变,也可窥测文化的转移。由琢石镕金,一变而为绘塑。一方面看来,当时佛教的信仰力,薄弱了后,不高兴从事于坚苦卓绝的工作;而从事于易以措举的工作。他方面看来,艺术上又增了一个种类,人智又开拓出一面了。

此时代平面的石刻,足以代表的,如王三娘浮图,两面所刻天尊像,甲胄佩剑,手持斧钺,神彩如生;这是唐久视二年的作品。北京广安门外天宁寺浮图,其最上一层,八面所刻天尊各一躯,鹰瞵鹗视,狰狞可怖;自下望之,约高五六尺许,体势飞动,如挟风雷下击;这是隋唐间的作品。其他造像碑阴,也有石刻;如法显造须弥塔,题名之右,有一僧像庞眉骀背,栩栩如生,就是法显的像。尉迟山保造像右边,一男子像,就是山保;以下有十余女子的像,各有题名。刻作跪像者,或执香花,或执幡幢旌节之类;人物景象的结构,绍述孝堂山武梁祠的家法,而技巧上又进了一步。

唐宋二代,纯粹艺术的发达,真可使后人惊异而追慕不置的。其间散文,诗歌,绘画,几乎造到绝诣了。以散文而论,万世不朽的韩愈柳宗元等,其文学上的价值,不在《原道》,《诤臣论》一类,而在《毛颖传》,《圬者王承福传》,《杂说》一类。也不在《封建论》,《守原议》一类,而在《郭 驼种树传》,《柳州八记》以及其他小品。在这两家的散文里,在在可找出滑稽的(Humour),讥刺的(Irony),抒情的(Lyric)素质,艺术的真价,也可在这里断定。诗歌的作家,在这时代尤为众多。时人认定诗歌与绘画的一致,在这微妙的结合中,感获了艺术的最高原理,所以此时代的绘画,实为千载一时的伟业。

吴道玄以不世出的天才,为一代开山之祖,后人称他:“笔法超妙,为百代画圣。”其初,他仿张孝师画地狱变相,笔力劲怒,其状阴惨;一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了大家惧罪改业。又在平康坊菩萨寺东壁上,画佛家的故事,笔迹劲挺,如磔鬼神的毛发。在次壁,画神仙,那又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了。所作孔子像,《论语》所谓:“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的形容,在他的画像里表现得很贴切。天宝中,明皇忽思蜀道嘉陵江山水的美,令吴道玄图于大同殿的壁上,嘉陵江三百余里的山水,一日而画毕;一时叹为敏捷的多方面的奇才。

此时作家聚精会神于山水画的艺术,风会所趋,各各发挥独特的精神,自吴道玄一变其画风而后,李思训一派的工密,王维一派的秀丽,张璪一派的泼墨,在意境上,技巧上,已分道扬img4的了。

李思训是唐的宗室,曾为左武卫大将军,所以时人称他李将军。他作山水画,神速不及吴道玄,而工密过之。善用金碧耀映,创为家法,后代着色山水,都奉他为正宗的。高濂评他所绘的《骊山图》,《阿房宫图》说:“山崖万叠,台阁千重,车骑楼船,人物云集;悉以分寸为工,宛若蚁聚,逶迤远近,游览仪形,无不纤备。且松杉历乱,峰石嶙峋,皴染岩壑数层,勾勒树叶种种,凡一点一抹,莫不天趣具足。”

王维是唐德宗时人,画山水工于平远的景象,风致标格,新颖特异。他受到吴道玄的影响,以超脱秀逸为尚。又好作水墨画,他对于水墨画尤极推崇,所著《画学秘诀》中说:“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其艺术观,也可见一斑了。

张璪是唐德宗时吴郡人,工画树石山水,自著《绘镜》一篇,论列画理。当时有画家毕宏,见他所作秃笔的画,泼墨奇异,问他所学?他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毕宏于是搁笔。其后贞元时,有王洽也工于泼墨的山水画,其人好饮酒,醉后泼墨,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都心手相应的。而随其形状为山为水为云为石为风为雨;神妙不测,时人对他,非常尊敬。

上述的几位首领画家,各有各的特长;而唐代画风的递变,可以概见了。至唐末五代的时候,河南人荆浩,要想抉摘唐人的长处,而蔚为一家。其时长安人关仝,从荆浩学画,有青出于蓝的赞誉。这二人的作品,墨法笔姿,已渐圆熟而融洽;达到了集众长的志望。至此画风又转一枢纽了。五代末有成都人李升,其作画得李思训的笔法,而清丽过之;笔意幽闲,又类似王维的作品。

宋初,李成得荆浩的家法,而又近于王维的画风;这一派的流布,有王诜,郭熙两人继其绪统。王诜神宗时人,作山水,善画金线皴法;论者谓脱胎于李成的青绿皴法。郭熙河阳人,作画得烟云出没,峰峦隐现之态,对于气候变形的观察,尤为深沉。

同时有董源,写江南真山水,工画秋岚远景;《宣和画谱》评他说:“其自出胸臆,写山水江湖,风雨溪谷,峰峦晦明,林霏烟云;与夫千岩万壑,重汀绝岸,使览者得之,若寓于其处也。”他的笔法: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此派流布,继其统绪,为一代作者,有僧巨然和刘道士二人。

同时又有范宽,作山水,初师李成,又师荆浩;山顶上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既而自叹道:“与其师人,不若师造化!”于是弃去了旧作,卜居于终南太华,终日危坐于山林间,纵目四顾,以求天趣。虽雪月之际,必徘徊凝览,以发思虑。抒笔为画,遂为一代作者。南宋时马远,夏珪等,继其统绪。

论者谓宋代山水画,超绝唐世者,止有上述三人。这三人的天才特点,有不为古人所掩的。其他的作家,都依类可归,画法上没有多大的变态。到了北宋米芾及其子友仁,画作云山,擅名于时。远师王洽,近师董源,抉摘云烟奇景,而以疏简之笔出之;深得气韵的秘密,也不失为一代作者。

唐宋二代的山水画,最足以代表所谓昌盛时代的艺术。在这里山水画的本源与支流,既已抉出一二,当可明白其时的风会所趋了。我们试反观一代先驱者吴道玄,他的取材,不局促于一方面;而唐宋二代的绘画,也决不限于山水画。其间花鸟画的作者,唐有殷仲容,边鸾,滕昌祐;五代有王筌,徐熙。鸟兽画的作者,唐有薛稷,冯绍正;五代有梅行思;宋有徽宗。专画牛马的,唐有韩幹一流;五代有厉归真;北宋有李公麟等。墨竹画的作者,唐有程修己,萧悦;五代有李颇,施麟,李夫人一流;宋有文同一流。尺度画的作者,唐有檀智敏及其弟子郑俦;五代宋初有卫贤,胡翼,赵忠义,郭忠恕一流。一艺有一艺的专精,尺幅之间,无论一鳞一爪之微,一枝一叶之细,在在可以看出他们的天才;而此种创造精神,为前时代所未有的。

此时代的人物画,吴道玄本工于作此。五代,南唐时曹仲玄学吴道玄的画,而不得神似,因自造纤细的风格。两宋受画院画风的影响,体格也日趋纤细。名作家如孙知微,陈用志,李德柔辈所作佛画道教画,脱出印度画风的拘束,自成一派。此外又盛行仕女画,也可注目的一事。唐天宝间张萱善画贵介公子,妇女婴儿。其后有周昉,也有此种作品,并善写真,能移人神气,得性情言笑之容。五代时江南有周文矩,所作与周昉相埒。到了宋李公麟,始集前人之长,而成一代的作者。《宣和画谱》评他说:“所绘人物,能使人望而知其廊庙,馆阁,山林,草野,闾阎,臧获,台舆,皂隶。至于动作态度,颦伸俯仰,小大美恶,与夫东西南北之人,才分点划,尊卑贵贱,咸有区别;非若世俗画工,混为一律。”那末当时描摹人物,当不屑屑于面目,而能表出人的内在精神,于此可想见的了。

泛观唐宋二代艺术,任何种类,任何部分俱有充分的自己进展力。而山水画的发达,最足使人惊异。唐宋人对于自然与人生的最高理想,都在山水画上实现出了。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集》中,论山水画的艺术,精到已极。郭氏本画家,本其自身的体验,以为把捉山水的美观,有四个阶级:一所养扩充(充实的全人格),二所觉淳熟(纯粹的感觉),三所众众多(杂多的经验),四所取精神(焦点的捕捉)。此四个阶级,要追求形上学的实在,宗教上的神,以及一切人文的终极,怕也不过尔尔罢。(1)

【注释】

(1)外人著作论此时代艺术精到的推Osker Münsterberg:Chinesische Kunstgeschich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