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明清乐曲概说
明顾起元《客座赘语》云：“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宴会小集，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大四套者。中间错以撮垫圈，观音舞，或百丈旗，或跳坠子。后乃变而尽用南唱。歌者止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间有用鼓板者。今则吴人益以洞箫，及月琴，益为凄惨，听者殆欲堕泪。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较海盐更清柔而婉折也。”
按此乃明初暨中叶情形，仍元代旧习也。所云“北曲南戏”，当是昆曲以前唱法。至“撮垫圈”等，仍存宋杂剧遗风。所云“止二腔”，又似宋《缠达》两腔迎互循环之例也。
明沈宠绥《度曲须知》云：“明兴，乐惟式古，不祖夷风。名人才子，竞以传奇鸣。曲海词山，于今为烈。而词既南，凡腔调与字面俱南。腔则有海盐，义乌，弋阳，青阳，四平，乐平，太平之殊派。虽口法不等，而北气总已消亡矣。”
按此皆昆腔以前之各腔也。海盐，弋阳二腔，考证见下条。四平，则今剧有四平调，不知即此腔否？余则记载罕见，皆明初之南调也。
元姚桐寿《乐郊私语》云：“海盐少年，多善歌乐府，皆出于澉川杨氏。当康惠公梓存时，节侠风流，善音律。杨氏家僮千指，无有不善南北歌词者。由是州人往往得其家法，以能歌名于浙右云。”
明周祈《名义考》云：“南戏出于宣和以后，南渡时谓之温州杂剧。后渐转为余姚，海盐，弋阳诸腔矣。”
明徐渭《南词叙录》云：“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
明汤显祖《玉茗堂文集》云：“弋阳即出于海盐，乃谭总制携海盐子弟以归，变其乡俗耳。”
清李渔《笠翁一家言》云：“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
按此数条，均可考见昆腔以前南调情形。海盐腔出于元代。杨梓，谥康惠，著有《豫让吞炭》《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诸杂剧，并见《乐郊私语》。据汤显祖说，则海盐又生弋阳矣。李渔谓弋阳“字多音少，一泄而尽”，由此语可推想元代明初之唱法，其转腔必较少也。此外诸腔，虽不能一一考知；然亦必少转腔无疑。弋腔传播最久，今河北保定高阳等地，有一剧部，人称昆弋腔，及称高腔，似今日弋腔仍存也？
《度曲须知》云：“嘉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要皆别有唱法，绝非戏场声口。腔曰昆腔，曲名时曲。”
又云：“我吴自魏良辅为昆腔之祖，而南词之布调收音。既经创辟，所谓水磨腔，冷板曲，数十年来，遐迩逊为独步。至北词之被弦索，向来盛自娄东；然未免巧于弹头，而或疏于字面。”
明张元长《笔谈》云：“魏良辅居太仓南关，能谐声律。若张小泉，季敬坡，戴梅川之类，争师事之。梁伯龙起而效之，考订元剧，自翻新调，谓之昆腔。”
按昆腔创于魏良辅，诸书多言之。同时与之合作者，则为梁伯龙，皆明嘉靖时人。清吴伟业诗云：“里人度曲魏良辅，高士填词梁伯龙”，是也。水磨腔，即昆腔之别名，以其转腔颇多之故。冷板曲，今仍有此称，言极重清唱也。沈宠绥为明万历间人，而其评昆腔，谓“要皆别有唱法，绝非戏场声口”，则当时戏场，仍未盛行昆曲也。
《度曲须知》云：“弦索曲者，俗固呼为北调；然腔嫌袅娜，字涉土音，则名北而曲不真北也。年来业经厘剔，顾亦以字清腔径之故，渐近水磨，转无北气，则字北而曲岂尽北哉？”
明沈德符《顾曲杂言》云：“自吴人重南曲，皆祖昆山魏良辅，而北词几废。今惟金陵尚存此调。然北派亦不同，有金陵，汴梁，云中。而吴中以北曲擅场者，仅张野塘一人，亦与金陵小有异同。”
按元人唱曲之法，明中叶犹有存者。观此两条，一曰渐近水磨，转无北气”；一曰“北词几废。”则渐为昆曲所掩而至于亡矣。
明王骥德《曲律》云：“世之腔调，每三十年一变，由元迄今，不知经几变更矣。旧凡唱南调者，皆曰海盐。今海盐不振，而曰昆山。昆山之派，以太仓魏良辅为祖。今自苏州，而太仓，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声各小变，腔调略同。数十年来，又有弋阳，义乌，青阳，徽州，乐平，诸腔之出。今则石台，太平，梨园几遍天下，苏州不能与角什之二三。其声淫哇妖靡，不分调名，亦无板眼；又有错出其间，流而为《两头蛮》者，皆郑声之最。而世争羶趋痂好，靡然和之。”
按王氏所论海盐暨乐平诸腔，与众说无甚大异。惟云：石台，太平，梨园几遍天下”等语，则他书罕见也。王氏为万历间人，其言如此，可见明代昆曲虽盛行，当时与之竞起诸腔调，亦不少也。
明程明善《啸余谱》云：“涵虚子论曲，谓在隋谓之康衢戏，唐谓之梨园乐，宋谓之华林戏，元谓之升平乐。”
按涵虚子，即明宁献王朱权，又称丹邱先生。所著《太和正音谱》，为北曲乐谱之仅存者。《啸余谱》搜采之，而又引柯丹邱论曲，盖不知朱权号丹邱，而误为元人柯九思也。
明王骥德《曲律》云：“曲之调名，今俗曰牌名，始为汉之《朱鹭》《石流》《艾如张》《巫山高》；梁陈之《折杨柳》《梅花落》《鸡鸣高树巅》《玉树后庭花》等篇。于是词，而为《金荃》《兰畹》《花间》《草堂》诸调。曲，而为金，元剧戏诸调。北调，载陶九成《辍耕录》，及涵虚子太和正音谱》。南调，载毘陵蒋维忠（原注，名孝）《南九宫十三调词谱》。今吴江词隐先生，（原注，姓沈，名璟）又厘正而增益之。蒋氏九宫十三调二谱，九宫谱有词，十三调无词。词隐于九宫谱参补新调，又并署平仄，考定讹谬，重刻以传。却削去十三调一谱，间取有曲可查者，附入九宫谱后。
按昆腔自魏良辅创行后，继起提倡者，当推沈璟。璟著有《唱曲当知》《曲海青冰》《南词韵选》《情痴寱语》《正吴编》等书，皆论昆曲曲律。今惟流传其《南曲谱》一书。此书后经其侄沈自晋重编，易名《南词新谱》，今二本并传。由是昆腔流行全国，亘明清两代，至今不绝，未始非沈璟、王骥德等提倡之力也。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严长明，曹仁虎，严坫诸君，撰《秦云撷英小谱》，论乐曲甚详，节录于此。——演剧昉于唐教坊梨园子弟。金元间始有院本，一人场内坐唱，一人场上应节赴焉。今戏剧出场，必扮天官以引导之，其遗意也。院本以后，衍而为曼绰，（原注，俗称高腔，在京师者为京腔）为弦索。曼绰流于南部，一变而为弋阳腔，再变而为海盐腔。至明中叶魏良辅、梁伯龙出，始变为昆山腔。弦索流于北部，安徽人歌之为枞阳腔，（原注，今名石碑腔，俗名吹腔）湖广人歌之为襄阳腔，（原注，今谓之湖广腔）陕西人歌之为秦腔。秦腔自唐宋元明以来，音皆如此，后复间以弦索。至于燕京及齐晋中州，音虽递改，不过即本土所近者稍变之。是秦声与昆曲体固同也。至言其用：四声，同也。二十八调，同也。声之中有音，喉，腭，舌，齿，唇是也。调之中有节，高下平侧，缓急艳曼，停腔过板是也。板之中，有起，有腰，有底；眼之中，有正，有侧；声平缓，则三眼一板，（原注，惟高腔七眼一板）声急侧，则一眼一板，又无不同也。其中微有不同者，昆曲佐以竹，秦声间以丝；然乐器中九调，自乙调，正工，六字，凡字，小工，尺字，上字，诸调，丝与竹皆同也。秦声有去竹者，以秦多肉声，竹不如肉，故去笙笛，但用弦索也。昆曲止用绰板，秦声兼用竹木。（俗称梆子，竹用筼筜，木用枣）所以用竹木者，以秦多商声，故用以象椌楬，（原注，《乐记》郑注，椌楬，柷敔）声柷柷然，取义于止也。且商声驶烈，绰板声沈细，仅堪用以定眼也。”
按谢章铤此说，过于推重秦腔，谓与昆腔同体，其言不尽足据。惟载籍中向少论秦腔者，得此足增研究资料，故录之。论高腔，吹腔，亦并足资考证也。
《赌棋山庄词话》又云：“又按弋阳腔，又曰乱弹，南方谓之下江调。甘肃腔，即琴腔，又名西秦腔。胡琴为主，月琴为调，工尺咿唔如语，今所谓西皮调也。又有勾调，则山西腔也。此《撷英小谱》所未详，不揣固陋，衍而论之。”
按谢氏论弋阳为乱弹所自出，似有可信。至谓西秦腔为西皮调，则不然也。今二黄俗乐，出于湖北黄陂黄冈，故称二黄；皮字即陂字之省，西皮即黄陂之调，与西秦腔迥别，岂可混为一谈。惟甘肃山西等腔，向少纪载，节取之可也。
方以智《通雅》云：“以笛列七，每一调则闭二字：如闭凡上二字，则为平调。闭凡乙二字，则为正调。闭五尺二字，则为梅花调。闭六尺二字，则为弦索调。闭五工，则为凄凉调。闭乙工，则为背工调。闭上六，则为子母调。北调则微犯之，名曰犯。此则吹人皆能言之。”
按闭工调之名，见于《物理小识》。子母调之名，见于中原音韵》。此外不知其何所本？谓弦索调闭六尺二字，似足考见元明
弹之法；然未敢尽信，姑备一说耳。
清康熙《钦定曲谱》凡例云：“自昆腔作后，弦索之学，讲者渐衰。所以南九宫谱，虽不择词章，足为科律。北六宫谱，绝少师传，不点板眼。盖板有三：曰头板，迎声而下者是也。曰掣板，节于字腹者是也。曰截板，煞于字尾者是也。然亦随宜消息，欲曼衍则板可赠，欲径净则板可减，欲变换新巧则板可移。南北曲皆然。”
按《钦定曲谱》，为康熙五十四年，詹事王奕清等奉勅撰。大致合朱权《太和正音谱》，沈璟《南曲谱》两书为一，而删其繁琐注语耳。所论板拍诸语，为今昆曲之科律。嗣后康熙五十九年，吕士雄等撰《南词定律》；乾隆七年，庄亲王等撰《九宫大成》《太古传宗》等书，而昆曲之规律大备。乾隆又设立升平署，命张照等董其事，由是昆曲风靡全国矣。其详见清昭梿所著《啸亭杂录》中。
弋腔之曲，见于选载者，就愚所见，则有明刻之《万锦松音》《歌林拾翠》；清菰芦钓叟之《醉怡情》，钱思霈之缀白裘》，及《霓裳新谱》等书。其曲牌多与昆曲相类，特句格不同，词句较多而已。又尝见明富春堂刻本之《孤儿记》，《古城记》亦多同昆曲牌名而词句冗长之曲，疑亦是弋腔也。盖弋在昆之前，诸书多明本，故犹有载弋腔者。清叶堂《纳书楹曲谱》，所载时剧，似亦有弋腔在内；但难确指耳。
乱弹之曲，凡汉调二黄西皮诸俗乐，均出于《乱弹》。就愚所见者，《缀白裘》有选载，此外罕见。至晚近淫哇竞响，《戏考》等书，充溢市肆，则不足道也。方成培《词麈》云：“近二十年来，《乱弹》腔盛行，专取淫秽支离不通之说，演为正本。”方为乾隆时人，是乾隆间，《乱弹》已盛行矣。
嘉道间，又盛行一种昆腔二黄合并办法，盖剧一本，每句或昆曲或二黄也。愚于老伶工家，所见钞本甚多。见刻本者有二种：一名《镜中明》，谱宋代妃后争宠事。一名胭脂雪》，且有朱墨套板。按黄文旸《曲海目》，有《胭脂雪》一本，清盛际时撰，未知是否即此本也？二书皆道光间刻本。
二黄出于黄陂黄冈，前已言之。至何时始盛行都市？疑在乾隆嘉庆之间。《燕兰小谱》等书，谓嘉庆间，京师始渐行《乱弹》曲。更证之方成培《词麈》，钱思霈《缀白裘》诸书，疑所谓《乱弹》，即指二黄而言。愚所见刻本，有道光间之《情中幻》，及《极乐世界》二种，皆题传奇名，而实二黄调也。
综上所论，可约知者数点：（一）明初唱曲之法，与元代相去不远。北曲则仍尚弦索调，南曲则海盐弋阳诸调盛行，皆字多腔少之调。（二）自魏良辅创为昆腔，初时诸调多与相竞，后经文人提倡，始专尚昆腔。（三）弋阳诸腔，流于各省，变化不知凡几。（四）乱弹最晚兴，今几风靡全国，而记载者少。此则明清乐曲之大凡，括于是矣。兹编多注意考腔调之变迁，至于传奇杂剧名目，及撰人事迹，以非本编范围，不赘及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