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第十八章 金元乐曲概说

第十八章 金元乐曲概说

金代乐曲,考订至繁杂者,惟在院本。院本今存者,惟董解元《西厢》一种,亦称诸宫调词。此外院本名目,备详陶宗仪《辍耕录》中。所谓院本者,盖行院中所用之本也。共六百九十余种,较宋官本杂剧更多矣。至于元代乐曲,人所共知者,有臧懋循《元曲选》《元剧三十种》等书。若《辍耕录》,及元钟嗣成《录鬼簿》二书,又元代剧曲之源泉也。今为概括叙述,多论其乐曲内容组织,而其目则有诸书在,不备列焉。

董解元《西厢》,胡元瑞焦循诸人笔记,均有考订,讫不知为何体。《辍耕录》云:“金章宗时,董解元所编《西厢记》,时代未远,犹罕有人能解之。”则后人不识此体,固无足怪。今细绎之,当是诸宫调体也。董《西厢》卷一《太平赚》曲云:“比前贤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着数。”此开卷自叙作曲缘起,而自云在诸宫调里,一证也。元凌云翰《柘轩词》,有《定风波》赋莺莺传云:“翻残金旧日诸宫调本,才入时人眼。”所云金人,当指董《西厢》无疑,其证二也。此书体例,求之古曲,无一相似;独元王伯成《天宝遗事》,见于《雍熙乐府九 宫大成》所选者,大致相同。《录鬼簿》,记王伯成条下,注云:“有《天宝遗事》诸宫调行于世。”王曲与董曲,同为诸宫调体,而略有差异耳。

董《西厢》所用诸曲牌,有为元明曲家习用者,如哨遍》《赏花时》《玉抱肚》《古轮台》《斗鹌鹑》《粉蝶儿》之类是也。有为宋词所用而元曲不用者,如《甘草子》《应天长》《解红》《御街行》《水龙吟》《满江红》之类是也。有仅见于此书者,如《傀儡儿》《揭钵子》《咍咍令》《倬倬戚》之类,名目诡异,仅见董书,更无他曲可证,自来考订北曲者,多忽略之。凌廷堪《燕乐考原》,独将其所用各曲牌,与《宋史·乐志》,元周德清《中原音韵》,三书比较,每宫调详为列表,于迁变之迹,再三致意焉。《九宫大成》于董曲一一搜入,注以工尺,所失载者,仅《渠神令》一曲而已。

董曲往往有一调同牌名,而句格前后互异者。如《文如锦》五曲,《吴音子》四曲,《满江红》三曲,句法或多或少。《应天长》《雪里梅》《还京乐》诸曲,竟有全异者。此或由沿宋代《薄媚》等大曲旧例,常有每段同牌名不同句格者,亦未可知也?其中《缠令》尤多,如《梁州缠令》侍香金童缠令》《降黄龙缠令》《伊州衮缠令》之类,不一而足,当是宋曲之遗。元人杂剧,诸曲多无换头,惟董曲则换头全备。虽通本未能一律,而於词曲递变之迹,足资考证者,诚不少也。

至论董曲结构,所以异于前代者。盖宋人之大曲《转踏》等,每曲多同一牌名到底,宫调更同一无疑。而此编每宫调中,多或七八曲,少或一二曲,即有一尾声,即换一宫调,亦并换韵。此种体裁,为各曲籍所无,所谓诸宫调者,当即指此。全书不分出目,亦不分卷数,不用代言体,而多用叙事体,亦特异之点也。

《辍耕录》所载院本名目极多,兹略述之:有以调名者,如“金明池”“击梧桐”“更漏子”之类。有以所谱之事名者,如“赏花灯”“闹酒店”“采花街”之类。有以所谱之人名者,如“蔡消闲”“贺方回”“王安石”之类。有以曲之首句名者,如“清朝无事”“佳景堪游”“四海民和”之类。有以角色名者,如“菜园孤”“还魂酸”“贫富旦”之类。大抵皆随地随时立名,不拘雅俗也。何以知为金人之作?中有“金皇圣德”一本,明为金人之作,一证也。其中调名,如“双声叠韵”“水龙吟”各调,惟金时董解元《西厢》用之,元人从无用者,二证也。董曲多用宋人词调,此目中之以调名者,亦词曲相半,三证也。中有十余本,同南宋官本杂剧,四证也。惟其所作,半出行院乐人之手,故雅郑杂糅,且多用方言,至今几难索解耳。

兹就分析诸曲略论之:计“和曲院本”十四本。内有法曲四本,余皆大曲,是和曲殆为二者之通称矣。“上皇院本”十四本。上皇,疑指宋徽宗,其目多宋筑艮岳之事也。“题目院本”二十本。题目者,即唐以来“合生”之别名。宋高承《事物纪原》合生条云:“合生之原,起于唐中宗时,今人亦谓之唱题目。”此云题目,当是省文,元剧末折,亦有题目正名数语,当是由此出也。“霸王院本”六本。当是演项羽故事,与宋官剧同。“诸杂大小院本”二百一十一本。中有“王子端卷帘记”之类,极似后世剧名也。“诸杂院爨”一百有七本,即陶氏所谓“五花爨弄”也。“冲撞引首”一百有十本。“拴搐艳段”九十七本。《梦粱录》云:“杂剧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辍耕录》云:“艳段又名焰段,亦院本之意,但差简耳,取其如火焰易明而易灭也。”是即短剧。但不知“冲撞拴搐”作何解?“打略拴搐”有目者八十七本,余多无目者。当是街市戏谑之类,亦滑稽之流。中列和尚,先生,秀才,大夫,卒子,司吏,等家门。《梦粱录》所谓“杂扮”,当即此类。摹绘市井乡村情形,以资戏谑者也。杂剧院本,皆描写社会情状,故当时诸作,概合游戏技艺为一也。

元代杂剧最盛,今所传者,以北曲为多。盖元以蒙古民族,入主中夏,尤喜北方高亢激越之声,故一时风气所趋,盛行北曲。至南曲所存虽少,无搜遗考佚,亦略有可知。兹就乐曲组织内容略述之,剧目则他书已详,不备列焉。

《辍耕录》云:“仙吕宫唱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伤悲,中吕宫唱高下闪赚,黄钟宫唱富贵缠绵,正宫唱惆怅雄壮,道宫唱飘逸清幽,大石唱风流蕴藉,小石唱旖旎妩媚,高平唱条畅滉漾,般涉唱拾掇坑堑,歇指唱急并虚歇,商角唱悲伤宛转,双调唱健捷激袅,商调唱凄怆怨慕,角调唱呜咽悠扬,宫调唱典雅沉重,越调唱陶写冷笑。”

按右十七调,皆北曲也。自元至今用之,人多不知其源流,盖由唐燕乐而递变也。唐燕乐有二十八调,其后有不用者,有遗佚者,至元代遂留传十七调。其中如黄钟、中吕等,则仍袭古律吕之名。大石、般涉等,又杂以胡乐之名。盖由唐天宝十三载,改诸乐曲名,古今杂糅,遂沿至宋元以迄今也。(详见第七第八两章。)至“高下闪赚”等语,系音节之形容辞,间有不可解者,会其意可也。

元曲唱法久失传,殆无一人能知。惟《辍耕录》所论格调节奏等语,于元曲唱法,足以窥见一二,诚足备搜残考佚之助也。撮录如下:

歌之格调

抑扬顿挫 顶叠垛换 萦纾牵结 敦拖呜咽 推题九转 摇欠遏透 歌之节奏

停声 待拍 偷吹 拽棒 字真 句笃 依腔 贴调

凡歌一声声有四节

起末 过度 揾簪 img83

凡歌一句句有声韵

一声平 一声背 一声圆 声要圆熟 腔要彻满

凡一曲中各有其声

变声 敦声 机声 啀声 困声

三过声

偷气 取气 换气 歇气 就气 爱者有一口气

歌声变作

三台 破子 遍子 img84落 实催 全篇 尾声 赚煞 随煞 隔煞 羯煞 本调煞 拐子煞 三煞 十煞

按以上术语,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其中如“img85”“实催”等,犹是唐宋之名也。

毛奇龄《西河词话》云:“古歌舞不相合,歌者不舞,舞者不歌,即舞曲中词,亦不必与舞者搬演照应。自唐人作《柘枝词》,《莲花镟歌》,则舞者所执,与歌者所措词,稍稍相应,然无事实也。宋赵令畤,始作商调《鼓子词》,谱《西厢》传奇,则纯以事实谱词曲间,然犹无演白也。至金章宗时,董解元作《西厢》img86弹词,则有白有曲,专以一人img87弹,并念唱之。嗣后金作清乐,仿辽时大乐之制,有所谓《连厢词》者,则带唱带演。以司唱一人,琵琶一人,笙一人,笛一人,列坐唱词。而复以男名末泥,女名旦儿者,并杂色人等,入勾栏扮演,随唱词作举止。北人至今,谓之《连厢》。曰打《连厢》,唱《连厢》,又曰《连厢》搬演,大抵连四厢舞人而演其曲,故云然。犹舞者不唱,唱者不舞,与古人舞法,无以异也。”

按毛奇龄之说,罕见于他书,初颇疑其非确。及前数年,日本剧团来华,所演古剧,皆演者与唱者,分而为二,唱者隐于幕内,演者不兼唱念,始恍然毛说之确也。日本乐曲,多由唐代交通,取法吾国,疑此制亦唐遗法也。

《西河词话》又云:“元人造曲,则歌舞合作一人,使勾栏舞者,自司歌唱。而第设笙,笛,琵琶,以和其曲。每入场以四折为度,谓之杂剧。其有连数杂剧而通谱一事,或一剧,或二剧,或三四五剧,名为院本。《西厢》者,合五剧而谱一事者也。然其时司唱犹属一人,仿《连厢》之例,不能遽变。”

按元剧俱用四折,每折必只限一人唱。亦有四折俱一人唱者,如《汉宫秋》四折皆驾唱,《货郎旦》四折皆旦唱之类是。每折多者二十支曲以上,少者亦十余支以上,专以一人唱之。何以能胜任?向蓄此疑。嗣阅《西河词话》,及观日本演古剧,始悟此为古法。毛词话所云:“司唱犹属一人”,乃当时普通例。而歌舞合作一人,想有之而未尽盛行也。

明王世贞《汇苑详注》云:“南教坊顿仁,曾随武宗入京,尽传北方遗音,独步东南。其论曲谓弦索九宫,或用滚弦,或用花和大和钐弦,皆有定则。若南九宫无定则可依,且笛管稍长短其声,便可就板。弦索若多一弹,少一弹,即img88

枚矣。吴下以三弦合南曲,而又以箫管叶之,此唐人所云锦袄上著簑衣也。箫管可入北词,而弦索不入南词,盖南曲不伏弦节奏也。北词中亦有不叶弦索者,如郑德辉,王实甫,间亦不免。”

按顿仁为明武宗时人,所论弦索九宫,即元时北曲之唱法也。“滚弦花和大和钐弦”等语,今不尽可考。所谓南九宫,亦指明初南曲之唱法。大抵明初唱曲之法,与元代相去不远。自明嘉靖以后,始创行昆腔耳。img89,音欹,谓走板也。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云:“凡曲: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则辞情多而声情少,南则辞情少而声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独奏。”

按王氏此论,亦论明初唱曲之法,即元代之遗法也。元盛行北曲,或称弦索调,或称img90弹。此云北力在弦,与上一条顿仁所论同。元唱曲之法,今虽不传;观此二条,犹可窥见厓略。

明徐渭《南词叙录》云:“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南戏遂衰。顺帝朝,忽又亲南而疏北,作者蝟兴,语多猥下,不若北之有名人题咏也。”

按南戏不始于元,宋已有之,已详上章。至元代南戏,今日流传者,只高明《琵琶记》,施惠《幽闺记》二种;然实不止此,但今概遗佚耳。徐渭《南词叙录》,载南戏有六十五种之多,统称宋元旧编,元代南戏之多,亦可知矣。

钮少雅《九宫正始》凡例云:“词曲盛于大元,兹选俱集大历至正间诸名人所著传奇,散套,原文古调,以为规程,故宁质毋文。间有不足,所取明初者一二以补之。”

按《九宫正始》所引南曲元传奇,将近百种。其中同于徐渭《南词叙录》所载者,三十余种。同于沈璟南曲谱》所引者,亦三十余种。余则皆他书所未见者,诚可考见元代南曲之大观也。

方成培《香研居词麈》云:“《齐东野语》谓宋修内司所刊《混成集》,巨帙百余,古今歌词之谱,靡不备具。只大曲一类,凡数百解,他可知矣。白朴《天籁集》,又有所谓《榷场谱》者。惜此二书不传,古调零落,后人编辑,仅存百一而已。”

按宋元两代,据此已有曲谱,惜今不复见。毛奇龄竟山乐录》,又谓有唐《管色谱》,本诸明宁王朱权。钮少雅《九宫正始》,又列有唐调数曲,皆有谱无词。然则唐谱犹略存鳞爪,而宋元有谱,更可知矣。

《词麈》又云:“元戚辅之《佩楚轩客谈》,纪赵子昂说歌曲,八字一拍。当云乐节,非句也。夫乐不同拍板,以鼓为节。戚谓当改板与鼓同节尤佳。观此,知元曲以八字为一拍。板以鼓为节,此语甚精。”

按元曲拍板之节奏,他书极罕道及。独此赵子昂谓八字一拍,又可增元代乐曲研究之资料矣。明王骥德曲律》云:“古今之腔调既变,板亦不同,于是有古板新板之说,”赵子昂之论,殆所谓古板耶?

综上所引,有可确知者数点:(一)金时院本盛行,元时则盛行杂剧。(二)元杂剧有北曲,有南曲;今北曲留传,而南曲罕传。(三)元曲唱法,注重弦索,与昆曲注重笛者有异。(四)元南曲传奇有多种,今仅存《琵琶》《幽闺》二种。金元乐曲内容,尚少人道及。观此,亦可知其概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