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宋代乐曲内容概说

宋代乐曲，沿唐代燕乐而来。虽创作者如和岘、李照之流，多思复雅乐以矫之；然终于不成。故盛行者，仍以燕乐占多数也。论宋乐曲，殆可分为三期：第一期，仍沿唐燕乐之旧，而稍加繁缛。第二期，唱词与唱曲渐划分，而唱诗者绝少。第三期，纯入后代戏曲范围矣。兹各撮其略述之：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云：“圣节典礼，小儿队，女弟子队，各进杂剧队舞。小儿队舞步进前，参军色作语问小儿，班首近前进口号，杂剧人皆打和毕。乐作，群舞合唱，且舞且唱。又唱《破子》毕。小儿班首入进致语句，杂剧入场，一场两段。杂剧毕。参军作语放小儿队，又群舞《应天长》曲子出场。女弟子队舞杂剧，与小儿略同，惟节次稍多。”

按宋人文集，多有乐语之作。如苏轼集，有兴龙节集英殿宴乐语，皆用四六俪文。有“勾小儿队”“勾杂剧”“放小儿队”“勾女童队”“问女童队”“放女童队”“教坊致语”“小儿致语”“女童致语”“口号”等是。各乐语或八句，或六句，皆骈语，略同后代之开场语也。参军，即副净，陶宗仪《辍耕录》云：“副净，古之参军”是也。致语，即乐语，又谓之念语，毛滂《东堂词集》作白语，即道白也。惟宋人概用骈语，后代传奇第一折，开场之白，亦多用对偶，谓之“定场白”，即本于宋代也。

《队舞》，即《转踏》，歌舞相兼之乐曲也。亦名《传踏》，又名《缠达》，其制历见于《宋史·乐志》，曾慥《乐府雅词》，王灼《碧鸡漫志》，吴自牧《梦粱录》等书。如调笑转踏》一种，尤为盛行。宋秦观，晁补之，毛滂，郑仅，均有《调笑转踏》之作，见于《乐府雅词》，及《六十家词》中。

《调笑转踏》之制，前有勾队词，用四六语。后以一诗一曲相间，则歌舞最繁处也。终以放队词，用七言诗，犹今剧之下场诗也。

宋吴自牧《梦粱录》云：“在京时，只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有两腔，迎互循环，间有《缠达》。”

按《缠令》《缠达》，皆队舞中乐曲体裁之名。《缠令》者，较短之曲；《缠达》者，较长之曲也。《缠达》，即《转踏》，如郑仅，晁补之等，所作《调笑转踏》，其曲调即调笑令》，故名《调笑转踏》。然均一诗一曲相间，又似与只有两腔连互循环”者同。或者《缠令》《缠达》，体制相仿，但以长短分耶？

《唐六典》协律郎条注云：“唐之雅乐，清乐，燕乐，西凉，龟兹，安国，天竺，疏勒，高昌乐中，均有大曲。”唐崔令钦《教坊记》，列大曲之名，共四十六曲。则不辨其孰为清乐，孰为西凉，龟兹，大抵已统名燕乐矣。（唐后以燕乐统诸乐，详上章。）至宋则大曲极盛。史浩《峰真隐大曲》，为宋代大曲专书，有《采莲》曲极长。余若《乐府雅词》所载董颖之《薄媚》曲，王明清《玉照新志》所载曾布之《水调歌头》曲，亦宋代大曲之最长者也。今略述之如下：

《薄媚》曲，咏西子事。由“排遍第八”起，以下“排遍第九”，“第十”，“入破第一”，“第二虚催”，“第三衮遍”，“第四催拍”，“第五衮遍”，“第六歇拍”，“第七煞衮”，共十段。每段一曲，曲名《薄媚》；然与词之《薄媚》调句格不同。且每曲同一牌名，而句格之长短，则殊不一律，仅略有相类而已。此为宋大曲之特色，为历代所无者也。

《水调歌头》曲，咏冯燕事。由“排遍第一”起，以下排遍第二”，“排遍第三”，“排遍第四”，“排遍第五”，“排遍第六”，“排遍第七，花十八”，共七段。排遍第七，与花十八，则合为一段也。每段一曲，每曲句格长短，亦不一律。第一首，与词之《水调歌头》调，微有相类，余则全不同矣。末有花十八，盖末段用花拍，其唱法当异于前也。（冯燕事，见《唐代丛书》，沈亚之撰传。）

《采莲》曲，题为寿乡词，乃颂其乡中景物也。由“延遍”起，以下“遍”，“入破”，“衮遍”，“实催”，“衮”，歇拍”，“煞衮”，共八段。每段一曲，同为《采莲》牌名，而句格俱不同。大抵所题延遍，遍等名，乃每段唱法不同之故，或唱慢板，或唱快板，或唱滚板；特此等术语，今不能确知矣。

按排遍等名称，沿于唐代，详上章论凉州条。更参看下引张炎《词源》两条自明。史浩《峰真隐大曲》，又载《剑舞》与《柘枝舞》二大曲，均有乐语，有歌唱，具备演舞状态者也。今略述之如下：

《剑舞》之初，二舞者对厅立裀上，乐部唱《剑器》曲破，二舞者作舞，同唱《霜天晓角》。唱毕，乐部唱舞《剑器》曲破一段，别二人汉装者出，对坐，竹竿子念致语，其词则鸿门宴故事也。又唱舞《剑器》曲破一段，一人左立者上裀舞，作刺汉装者之势，又一人舞进步翼蔽之。舞罢，二舞者汉装者并退。复有两唐装者出，对坐，舞者一人，换女装，竹竿子念致语，其词则杜甫所咏公孙大娘舞剑器故事也。乐部唱舞《剑器》曲破一段，唐装者退。二舞者一男一女对舞，结《剑器》曲破彻。竹竿子复念诗，念毕，出队。

《柘枝》舞之初，五人对厅，一直立，竹竿子念引队词，吹引子半段。入场，连吹《柘枝令》，分作五方舞。舞毕，竹竿子念致语，花心出念答语，各答念数言，吹《三台》一遍。再吹《射雕》遍，连《歌头》。舞毕，众唱《歌头》。吹《朵肩》遍，又吹《扑胡蝶》遍，又吹《画眉》遍，众唱《柘枝令》。众舞毕，竹竿子念致语，吹《柘枝令》，遣队。

按对厅者，作姿势预备之意。竹竿子，即参军，引导人也。花心者，五人中一直立者也。《剑器舞》《柘枝舞》，并见于《宋史·乐志》，而内容不详，当以史浩所载为最详矣。

王灼《碧鸡漫志》云：“凡大曲，就本宫调转引，序，慢，近，令。”宋翔凤《乐府余论》云：“词由小令而有引词，又曰近词，谓引而近之也。又次而有慢词，慢者，曼也，谓曼声而歌之也。”

按词短者为小令，引与近属中调之类，慢与序属长调之类，此按宋词而可知也。慢词实起于唐，今所存者，有杜牧九十字体之《八六子》，唐庄宗一百三十六字体之《歌头》，钟辐八十九字体之《卜算子慢》，（辐，唐懿宗时人，见《全唐诗》。）五代如薛昭蕴，尹鹗，李珣，亦有慢词，非始于宋也。惟作慢词最多者，自宋柳永始。当时歌台舞榭，竞赌新声，永以失意无聊，流连坊曲，故巧制日出，柔曼婉妙，盛传一时。所谓“慢声而歌”者，亦可见当日唱词，其腔固甚多也。

张炎《词源·音谱》节云：“法曲有散序歌头，音节近古，大曲有所不及。亦有有谱而无曲，片数与法曲相上下，亦在歌者称停紧慢，调停音节，方为绝唱。惟慢曲引近则不同，名曰小唱。须得声字清圆，以哑觱篥合之，其音甚正，箫则弗及也。慢曲不过百余字，中间抑扬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顿，有小顿，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真所谓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之语，斯为难矣。”

《词源·拍眼》节云：“法曲大曲慢曲之次，引近辅之，皆定拍眼。所以舞法曲大曲者，必须以指尖应节俟拍，然后转步，欲合均数故也。法曲之拍，与大曲相类，每片不同，其声字疾徐，拍以应之。如大曲《降黄龙》花十六，当用十六拍。前衮，中衮，六字一拍。要停声待拍，取气轻巧。煞衮，则三字一拍，盖其曲将终也。至曲尾数句，使声字悠扬，有不忍绝响之意，似余音绕梁为佳。惟法曲散序无拍，至歌头始拍。慢曲，有大头曲，叠头曲。有打前拍，打后拍。拍有前九后十一，内有四艳拍。引，近，则用六均拍，外有序子，与法曲散序中序不同。法曲之序一片，正合均拍。俗传序子四片，其拍颇碎，故《缠令》多用之。绳以慢曲八均之拍不可，又非慢二急三拍，与三台》相类也。”

按《词源》此两段，多宋时乐曲术语，自不易解。略可知者：（一）片数，即段数。《词源·制曲》节，称词之下阕为过片是也。（二）慢曲中间抑扬高下诸语，系唱曲转折顿挫之法，其腔多可知。（三）法曲大曲之板，每段不同，或用六字一拍，或用三字一拍，种种变换可知。余术语不能尽可解。至江藩跋谓：“大住小住等，乃吹头管者换调之指法。以指尖应节候拍，即今之三眼一板。花十六，前衮，中衮等，乃今之起板，收板，正板，赠板之类。”恐未的确，不敢引为根据也。

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旁注工尺简字谱，宋词之有谱者，仅存此书，固艺林之鸿宝也。或谓白石旁谱，皆属一字一音，宋人唱词之法，当是如此。愚细绎之，而疑不尽然也？尝考白石历史，素以通雅乐名，著有《大乐议》。宁宗庆元中，又上书乞正雅乐。其歌曲，冠以所作《越九歌》十篇，每字旁注黄钟律吕等字。附所作词，注工尺简字。均是雅乐唱法，含有矫正时俗之意味，似非宋燕乐之唱法也。白石旁谱所注，疑用琴曲歌辞法？故为一字一音者。琴曲歌辞，魏晋唐皆有之，宋初词亦有协琴曲歌辞者，如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谓“东坡醉翁吟》（今作《醉翁操》），崔闲以琴谱其声，遂为琴中绝妙”是也。白石旁谱，当是有意矫俗而非随俗者，似不用宋燕乐法也。

宋周密《武林旧事》，所载官本杂剧段数，多至二百八十本。计《六幺》二十本，《瀛府》六本，《梁州》七本，《伊州》五本，《新水》四本，《薄媚》九本，《大明乐》三本，《降黄龙》五本，《胡渭州》四本，《石州》三本，《大圣乐》三本，《中和乐》四本，《万年欢》二本，熙州》三本，《道人欢》四本，《长寿仙》三本，《剑器》二本，《延寿乐》二本，《贺皇恩》二本，《采莲》三本，保金枝》一本，《嘉庆乐》一本，《庆云乐》一本，《君臣相遇乐》一本，《泛清波》一本，《彩云归》二本，《千春乐》一本，《罢金钲》一本，以上百有三本，皆大曲也。余法曲四本，诸宫调二本，普通词调三十本，调名不见于词而见于曲者九本，皆确知其有歌唱者。余有无歌唱，不能确知。目繁不备载，略言其概。

如《六幺》类中：则有“崔护《六幺》，莺莺《六幺》，鞭帽《六幺》”等名，与前引“西子《薄媚》”，“冯燕《水调歌头》”，同一体裁，乃叠谱一曲，而咏一故事也。大抵除诸宫调外，宋曲多用此体。杂剧在宋初已盛行，《宋史·乐志》谓“真宗尝为杂剧词”，则其发达已久矣。

宋刘一清《钱塘遗事》云：“贾似道少时，佻达尤甚。自入相后，犹微服闲行，饮于伎家。至戊辰己巳间。王焕戏文，盛行于都下，始自太学有黄可道者为之。”

宋朱彧《萍洲可谈》云：“王迥，美姿容，有才思，今六幺》所歌奇俊王家郎者，乃迥也。元丰初，蔡持正举之，可任监司。神宗忽云：此乃奇俊王家郎乎？持正叩头请罪。”

元周德清《中原音韵》云：“沈约之韵，乃闽浙之音。南宋都杭，吴兴与切邻。故其戏文，如乐昌分镜等类，唱念呼吸，皆如约韵。”

明祝允明《猥谈》云：“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予见旧牒，其时有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如赵真女、蔡二郎等。”

按此数条，皆言南戏出于宋南渡之际，当可信也。明徐渭《南曲叙录》，列有宋元旧编剧目数十种，虽未分孰宋孰元，然知宋代确有南戏矣。愚尝见《永乐大典》残本，有南曲杂剧一种，名“张协状元”者，其曲白中语，与宋高承《事物纪原》所载宋曲，略相类，疑即宋南戏之一也。

今综上而观，宋代乐曲，有可确知者数点：（一）燕乐沿唐之旧，惟唐乐盛行五七言诗。宋则改为或词或诗，如《转踏》是；或改为曲，如《薄媚》等大曲是。（二）宋乐由大曲至南戏之变迁，杂剧关系极大。宋官本杂剧，全与后世戏曲相类，所异者多用一曲调到底。（三）南戏确始于宋。（四）白石旁谱，系用雅乐法，未能概宋乐之真相。盖音乐之变迁，当以唐宋两朝为最，而宋尤为变化剧烈之中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