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唐代乐曲内容概说
唐代乐曲,以燕乐为最著,凡雅乐,清商,俗乐,胡乐等,后概以燕乐统之。燕乐前第七章已详述,此章即专论乐曲之内容组织,亦专就燕乐而言也。唐时唱曲之法,及其词句,虽不尽能考其详;而于各载籍探索,犹可考见一二焉。
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云:“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迤逦。”自注云:“凡法曲之初,众乐不齐;惟金石丝竹,次第发声。《霓裳》序初亦复如此。”歌又云:“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中序擗
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自注云:“散序六遍无拍,故不舞。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歌又云:“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
琤,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自注云:“《霓裳》十二遍而曲终,凡曲将终,皆声拍促速;惟《霓裳》之末,长引一声。”
按《霓裳羽衣》,为唐代最著名乐曲,今其词不可得见;然就白居易此诗及其自注,略可确知者有数点:(一)乐初作时,众声不齐,各乐器次第发声。(二)初唱者名“散序”,散序,当即曲家所谓散板,今俗所谓摇板也。序,当指总段而言。遍,当指分段而言。散板不拘拍板,故曰无板也。(三)序始有拍,亦名拍序,当是此曲之最精警处。中序,疑即慢板,且歌且舞,极抑扬顿挫之致,故歌词极力描写之。(四)末后入快板,故有“繁音急节”等语。到尾声处,则长引一声而毕曲。此《霓裳羽衣》之概略也。
宋沈括《梦溪笔谈》云:“《霓裳》曲凡十二遍。前六叠无拍。至第七叠,方谓之叠遍,始有拍而舞。”
按《笔谈》之说,与白诗自注同。惟白称前六遍无拍,沈则称前六叠。白称中序为拍序,沈则称为叠遍。名称稍不同。就沈说而观,可知每遍均用叠唱也。
宋周密《齐东野语》云:“修内司藏古今歌词之谱,靡不毕具;然有谱无词者居半。《霓裳》一曲,共三十二段。尝闻紫霞翁云:幼日随其祖郡王曲宴禁中,太后令内人歌之,凡用三十人,每番十人奏,高妙。”
按《霓裳》曲,《唐书·礼乐志》,白居易诗,《梦溪笔谈》等书,均云十二遍;而此云三十六段。殆遍为总段之称,而分段则有三十六耶?或经后人续补,非唐之旧耶?修内司者,宋内府之一机关,藏乐部谱籍者也。紫霞翁即杨缵,字守斋。累代为国戚,以通音律著名。张炎《词源》,尝引其论作词五要,甚推崇之。
宋王灼《碧鸡漫志》云:“《六幺》,一名《绿腰》,一名《乐世》,一名《录要》。元微之《琵琶歌》云:《绿腰》散序多拢拈。沈亚之《歌者叶记》云:合韵奏《绿腰》。白乐天《听歌六绝》云:管急弦繁拍渐稠,《绿腰》宛转曲终头。王建《宫词》云:琵琶先排《六幺》头。欧阳永叔云:贪看《六幺》花十八。此曲内一叠,名花十八。前后十八拍,又四花拍,共二十二拍。乐家者流,所谓花拍,盖非正也。曲节抑扬可喜,舞亦随之。”
按《六幺》一曲,为唐代著名乐曲。观此亦可知其略:(一)《六么》有散序,大抵唱散板居先,与《霓裳羽衣》同。(二)中多叠句,叠时宜多人唱,故云“合韵”。(三)后段用快板,故“管急弦繁”二语象之。(四)内有花拍。按今乐,掌鼓者常有用花点,掌拍者用花拍则少见。此用花拍,意唱时音节亦有特异处,特今不可知矣。《青箱杂记》云:“曲有《绿腰》者,录《霓裳羽衣》之要拍。”此说恐出附会,不足信也。白居易《琵琶行》云:“轻拢慢拈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是《霓裳》与《六幺》,显分两调矣。
东坡《志林》云:“旧传《阳关三叠》;然今世歌者,每句再叠而已。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余在密州,有文勋长官因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其声宛转凄断不类,乃知唐本三叠盖如此。又在黄州,偶得乐天《对酒》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一句再叠,则此句为第五叠,今为第四声,则第一句不叠审矣。”
元李治《古今黈》云:“广宁乐工,教之歌《渭城》曲。起二句,于第四字第七字下,以喇哩离赖为和声。后二句,于第四字第七字下,以喇哩来离来为和声。既而悟其非,乃改为起句不叠歌,以下每句叠歌,加以和声,故曰三叠曲。”
按王维《渭城》曲,为唐代有名乐曲,至宋元犹存。观此两段,亦略可知其唱法:(一)首句不叠,以下三句俱叠,东坡李治说全同。(二)当时乐人,常有以每句再叠唱者。(三)其声宛转凄断,则以每句第四字第七字之下,皆有和声之故。“和声”,当即今之腔,腔多故宛转凄断也。
王灼《碧鸡漫志》云:“《杨柳枝》,亡隋之曲也。隋有此曲,传至开元。白乐天晚年,与刘梦得唱和此词。白云:古歌旧曲君休问,听取新翻《杨柳枝》。刘云: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今黄钟商有《杨柳枝》曲,仍是七字四句诗,与刘白所制并同。但每句下各增三字,此乃唐时和声。如《竹枝》《渔父》,今皆有和声也。”
按和声为唐乐曲之要点,又于此段见之。但此云:“每句下各增三字”,似是叠唱末三字者,与《古今黈》所称以喇哩离赖”为和声者,又微有别;然亦可证明唐乐曲之腔颇多也。唐乐曲多七言或五言句。倘非腔多,则戛然而止,有何美听。而唐人赞美乐曲之诗,如“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之类,极言声音之美,故可断言唐曲多腔也。
宋沈括《梦溪笔谈》云:“《柘枝》旧曲,遍数极多,如《羯鼓录》所谓浑脱解之类,今无复此遍。寇莱公好柘枝》舞,会客必舞《柘枝》,每舞必尽日,时谓之“柘枝颠”。今凤翔有一老尼,是莱公时《柘枝》妓。云:当时《柘枝》尚有数十遍,今日所舞《柘枝》,比当时十不得二三。老尼尚能歌其曲,好事者往往传之。”
按《柘枝》为唐时著名舞曲。此云:“遍数极多”;又云:“当时《柘枝》尚有数十遍。”唐曲每遍,即每段之意,是《柘枝》为一极长之舞曲矣。今郭茂倩《乐府诗集》,录唐代《柘枝》曲,仅有四句。当是残缺之甚,所存仅此;然北宋时已十不得二三矣。
《乐苑》云:“《柘枝》舞曲,用二女童。帽施金铃,抃转有声。其来也,于二莲花中藏,花坼而后见,对舞相占,实舞中雅妙者也。”
按《柘枝》舞态,如此妆饰,与今戏之“砌末”无异,则必为长曲无疑。如《羯鼓录》所谓“浑脱解”之类,则舞态更多,惜不复传于后世耳。
《碧鸡漫志》云:“《史》及《脞说》,谓《凉州》有大遍小遍,非也。凡大曲有数散序,靸,排遍,
,正
,入破,虚催,实催,滚,拍遍,歇,杀,衮,始成一曲,此谓大遍。而《凉州》排遍,予曾见一本,有二十四段。后世就大曲制词者,类从简省,而管弦家又不肯从首至尾吹弹。元微之诗云:逡巡大遍《梁州》彻。又云:《梁州》大遍最豪嘈。《史》及《脞说》,谓有大遍小遍,其误识此乎?”
《梦溪笔谈》云:“元稹《连昌宫词》,有逡巡大遍凉州》彻。所谓大遍者,有序,引歌,歙,嗺,哨催,
,衮,破,行,中腔,踏歌之类,凡数十解。每解有数叠者,裁截用之,则谓之摘遍。今人大曲,皆是裁用,悉非大遍也。”
按唐代多以边地名曲,如《凉州》《甘州》《伊州》之类皆是。《碧鸡漫志》引元稹诗,称《梁州》,盖《凉州》后讹为《梁州》也。(说见洪迈《容斋随笔》。)所谓“靸,
,虚催,实催”等名,今不能实知其解,盖节拍之紧缓处也。《漫志》谓有二十四段,《笔谈》谓凡数十解,亦可见其繁缛矣。今《乐府诗集》,录唐《凉州》曲,只有五段,当亦是残缺之故。
今所传唐乐曲最长者,惟《水调歌》一曲,共十一段,载于郭茂倩《乐府诗集》。余若《伊州》曲十段,《大和》曲五段,《凉州》曲五段,亦载于《乐府诗集》。《大和》凉州》,疑有残缺。其中每段皆为七言句诗,或五言句诗,每段有“排遍,入破,彻”等名目。文义不相联属,当是采集唐时人之诗,专取音节,不拘文义也。其中如“锦城丝管日纷纷”一首,为杜甫诗;“闻道黄龙戍”一首,为岑参诗;其他亦必唐人之诗无疑。唐人以诗入乐为佳话,如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一诗,旗亭画壁,播为美谈。盖其时乐曲,多用五言九言句;而采集诗人之诗以入乐,乃为一时风气也。
今人但知长短句之词,唐末温庭筠等盛倡之;其实开元时已渐盛,特未能一一留传至今耳。观唐崔令钦《教坊记》所载曲牌,与词牌同者,共有数十个之多。其中想有多数是长短句,未必仍是诗句也?兹将《教坊记》所载曲牌,撮举其与词牌同者如下:
抛球乐 清平乐 夜半乐 破阵乐 还京乐 天下乐 贺圣朝 泛龙舟
春光好 凤楼春 帝台春 满园春 长命女 杜韦娘 浣溪沙 浪淘沙
望江南 红罗袄 乌夜啼 墙头花 摘得新 河渎神 二郎神 思帝乡
归国遥 感皇恩 圣无忧 定风波 木兰花 菩萨蛮 临江仙 虞美人
遐方怨 凤归云 绿头鸭 定西番 荷叶杯 长相思 西江月 拜新月
鹊踏枝 曲玉管 倾杯乐 谒金门 后庭花 相见欢 苏幕遮 巫山一段云
诉衷情 洞仙歌 醉公子 拂霓裳 喜还京 兰陵王 望远行 麦秀两歧
南歌子 生查子 风流子 山花子 水仙子 天仙子 赤枣子 酒泉子
红娘子 甘州子 女冠子 赞普子 摸鱼子 南乡子 河满子
唐代乐曲,在今留传者,虽属无多。然综合上所引,可得确知者数点:(一)唐乐曲以五言诗七言诗为多;然亦有长短句。(二)所唱之曲,多有叠。或全句叠,或叠每句末数字。(三)有和声。一句中和声不止一处。(四)节奏之名目甚多,如“排遍”“入破”等名,因其唱与舞兼,节奏与板拍,仅以一二字名词括之,为当时优伶术语,易代后即渐失传,故不易解。(五)慢板唱在前,快板唱在后,略似唱昆腔南曲之例;而最先唱散板,又似唱昆腔北曲之例。(六)长短句不自唐末始盛;但中叶之作品,留传不多。综上而观,唐乐曲之内容,亦可见其概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