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清 乐 述 略

顺治初年之乐，仍沿明代之旧。至康熙始制定雅乐，与唐宋以来所论乐律，全然不同。虽不敢谓其必符成周之旧，然有比较可信近于古雅乐者数端。述之如下：

一曰确定一字一音也。《四库提要》乐类《钦定诗经乐谱》条下云：“唐开元乡饮乐，虽不著宫谱，而独取一字一音，朱子盖尝言之。古有其法而不能用。后世谱诗者，明朱载堉《乐律全书》所载《关雎》数篇，琴瑟至用一字十六弹。上亲命乐工按谱试之，俱不成声。屡降谕旨驳正之。又撰《乐律正俗》一书，以纠其误。”以上虽仅言《诗经乐谱》。然按之清代各乐章，（见《律吕正义后编》，）莫不概用一字一音之法。盖一字一音之法，必为古法无疑，何也？黄钟太簇等字，历证古籍诸说，皆谓其代表一音，而不能代表多音。汉晋之乐谱，今不得而见。最古者，朱子《仪礼经传通释》，述赵彦肃所传开元《十二诗谱》：凡《鹿鸣》，《四牡》，《皇皇者华》，《鱼丽》，《南有嘉鱼》，《南山有台》，《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蘩》，《采苹》，十二篇，皆每字之下，旁注一律吕字；如黄钟则简注黄字，太簇则简注太字。自来乐律书，均是如此。《十二诗谱》，虽云出自唐代开元；然论乐家咸谓其源甚远，决非唐代之作。盖唐代盛行燕乐，而燕乐则用工尺字谱，见于《辽史·宋志》。用工尺者，一字不止一音。用律吕者，一字只能一音。清代乐用一字一音，此其可信近于古雅乐者一也。

一曰乐器悉遵经籍也。清代雅乐，乐器曰排箫，曰箫，曰笛，曰笙，曰箎，曰壎，曰琴，曰瑟，曰钟，曰磬，曰鼓，曰柷，曰敔。以上乐器，悉本经籍；而汉以后之乐器，皆删汰焉。按《汉书·郊祀志》，武帝时，祠天地始用箜篌。汉刘熙《释名》，谓箜篌师延所作，出于桑间濮上，靡靡之音也。自张骞入西域，传《摩诃兜勒》一曲，而短箫铙歌，隶于乐府；李延年造新声二十八解，由是胡笳，胡角等器，杂于国乐中矣。魏晋因之，所用乐器，史虽未详；然既沿汉乐，则乐器亦同汉代可知。至隋以后，则乐器尤繁。《隋书·音乐志》谓高祖定乐，有筑，筝，筝，琵琶等物。筑，虽周时有之，而未登诸雅乐。筝，则汉应劭《风俗通》云：“或曰秦蒙恬所造，”亦非周代所有。琵琶始见于刘熙《释名》。《唐书·音乐志》，谓汉遣乌孙公主入番，使知音者，马上奏琵琶以慰悦之。琵琶为胡乐无疑。而沛公郑译修正乐律，乃以琵琶弦叶之。为隋唐以来燕乐之主要乐器。炀帝定九部乐，而外国乐器大盛。如觱篥，铜钹，贝，五弦等。即鼓一物，更有腰鼓，齐鼓，担鼓，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羯鼓，鸡娄鼓，种种异名异制，一时竞起。（并见《隋书·音乐志》。）唐仍隋之旧，而益增方响，阮咸，拍板，大铜钹等器。竹之一类，更有七孔之跋膝管，九孔之太平管，十三管之鼓吹箫，十七管之清乐箫，教坊箫，义嘴笛，胡芦笙等，不可胜纪。（并见《唐书·礼乐志》。）至宋和岘制拱宸管，左四孔，右二孔。太宗制九弦琴，五弦阮，冠雅乐。大晟乐有一弦琴，三弦琴，十三簧之闰余匏，九簧之九星匏，七簧之七星匏，雷鼓，雷鼗，双铎，单铎等器，更踵兴矣。（见《宋史·乐志》。）元则有胡琴，云锣，，水盏等器，亦入雅乐。胡琴二弦，用弓捩之，弓之弦以马尾。云锣，铜制，小锣十三，同一木架，下有长柄，左手持而右手以搥击之。制如筝，而七弦有柱，用竹轧之。水盏制以铜，凡十有二，击以铁箸。见《元史·礼乐志》。）明则有大铜角，小铜角，画角，绠锣等器。（见《明会典》。）清初有喇叭，唢呐等器，（见清旧《会典》，重修者已删，）乐器之杂亦甚矣。及康熙朝，悉将汉以后各乐器，凡非经籍所有者，一律删汰之。此其可信近于古雅乐者二也。

一曰考定黄钟声律较确也。自来言古雅乐者，均以考定黄钟声律为主要。而其说纷纷不一，聚讼至多。自唐燕乐以黄钟配合字，见于《宋史·乐志》，而宋以后因之。然燕乐非古雅乐，历证于史籍均云然，以其杂胡乐居多也。至明郑世子朱载堉，著乐律全书，乃云古雅乐黄钟配上字。其后胡彦升乐律《表微》，沈琯《琴学正声》，王坦《琴旨》，凌廷堪《燕乐考原》，皆从其说。康熙对于朱载堉乐说，屡以乐工试验，而谓其不成声，降谕旨驳之。乾隆《律吕正义后编》，则论朱载堉乐说，专为一章。谓其出于臆见者凡十，则朱载堉之说，驳摘无余矣。《律吕正义》云：“尝用纵黍横黍之尺，制为黄钟之管，与今现行管乐相较。横黍尺所制之黄钟，于箫应工字孔，于笛应四字孔。（原注，箫之工字孔与笛之四字孔，名虽不同，而声则一。）纵黍尺所制之黄钟，于箫应乙字上字之间，于笛应工字凡字之间。”是康熙制乐，概经实验，而横黍尺之制根据古籍，精密算术而成，绝非向壁虚造者比也。至宫商之宫字，则配字谱之工字。（详第十三章，有表。）既以宫为工字，则黄钟为宫者，犹云工字调之乐，以正调之指法按其声云尔。夫黄钟，为周时正月所奏之乐；而乐律最平正通达者，为工字调。古人正月奏乐，必取其平正通达者。工字调之乐，翻为尺字，凡字，亦奚不可；然古人于岁首奏乐，必不用翻调而用正调无疑也。黄钟为十二律之首，清代考定律度，较为精密，此其可信近于古雅乐者三也。

至律吕与工尺相配之法，唐以前载籍，从未道及。最古者见于《宋史·乐志》，乃指隋唐之燕乐而言。若汉魏晋之乐，是否用工尺，史籍概无明文；然史籍则皆谓汉魏晋之乐，非古雅乐。欲上溯周代之古雅乐，则但知其以黄钟大吕等字，为声音之符号，与工尺等字相同。然究属工尺之某字，载籍既阙；由是宋代以后，纷纷其说，各家聚讼，迄无定论。清代则据《周礼·大司乐》：“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之说，以六律合阳声，以六同合阴声。六同即六吕，就十二律吕分阴阳，于《周礼》似有根据，而施之旋宫则窒碍。其法于第十三章详述之，先述其大概于此。

至于清代乐章，仿《诗经》体为最多，间有仿《骚》体者。其制度彬彬可观，分为祭祀乐，朝会乐，宴飨乐，导引乐，行幸乐名类。述其目于下：

（祭祀乐）圜丘　祈谷　常雩　方泽　太庙　社稷　日月　先农　先蚕　帝王庙　文庙　天神　地祇　太岁　泰山　岱庙　嵩山中　岳庙　长白山望祀

（朝会乐）元旦　冬至　万寿　上元　常朝（随月律）　命将出师　凯旋　传胪

（宴飨乐）正月乡饮酒　十月乡饮酒　经筵赐宴　文武进士宴　宗室宴　千叟宴

（导引乐）排驾　导迎

（行幸乐）临雍　幸翰林院　幸盛京

要之，康熙制乐，援据经典，精密算术，多经实验，而成美备之制作。以视唐玄宗之提倡俗乐，宋代景祐，屡议雅乐而无成，大晟乐府之糅杂，明代用南北曲作乐章者，实远胜之。历朝议复雅乐，旋兴旋废，稽诸史乘，未有如清行之最久者；其乐器今尚保存，舍此更无从得见古乐制度。故清代乐律，乃言雅乐者，一大可研究之资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