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第一节 直觉与艺术创作

第一节 直觉与艺术创作

在艺术创作中,直觉是人们最感兴趣的问题之一。但是,它的复杂机制至今还是一个有待我们继续探索的神秘的领域。

过去,我们对直觉采取简单粗暴的态度,将它斥之为唯心主义、非理性主义,看来是很不妥当的。直觉是一种客观存在着的心理现象。且不说在艺术创作中、在科学研究中它存在着,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到处可见。比如,屋里进来—个人,你过去并不认识他,但你凭直觉,就在心里做出判断:这是一个善良的人、老实的人或是一个狡猾的人,阴险的人。在很多情况下,这种未做调查研究的直觉判断还是正确的。又如指挥员,带兵打仗,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来到一个山谷,凭直觉,感到气氛不对,可能要中埋伏,形势危急。

直觉是不经推理直接由感觉当下做出的理性判断,它带有或然性。奇怪的是或然性中有必然性。科学家是很讲究科学态度的,是极注重逻辑推理的,但他们也很重视直觉的作用。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就声称:“我信任直觉。”[1]玻恩甚至说:“实验物理的全部伟大发现都是来源于一些人的直觉。”[2]彭加勒,这位世纪之交的伟大人物,在他的《科学的价值》、《科学与方法》等著作中有不少关于直觉的论述。他认为科学家要想有所发现、创造,应有很强的直觉能力。他与爱因斯坦一样,现身说法,举出不少自己凭直觉发现真理的例子。据美国化学家普拉特和贝克对232名化学家的调查,其中有33%的人说在解决重大问题时经常有直觉出现,50%的人说偶尔有直觉出现,只17%的人说未有此现象[3]。看来,科学研究中直觉的重要地位是不用怀疑的了。

本章所说的“非逻辑思维”是指非“形式逻辑的思维”。“逻辑”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指“思维规律”,狭义指“形式逻辑”。本书取狭义。在艺术创作中,直觉的现象更为普遍。如果说在科学家中,尚有17%的人说自己从没有直觉这种现象,那么,在艺术家中连17%也不存在。艺术家所从事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不能只凭逻辑思维去进行创造,必须运用形象思维其中包括直觉思维。前苏联学者尼季伏洛娃在《文艺创作心理学》中引用了一则调查材料:前苏联心理学家M·A·马兹马尼扬曾经对60名杰出的歌剧和话剧演员、音乐指挥、导演和戏剧家的创作进行了研究,这些人全都谈到了直觉对他们创作的重要性。[4]

直觉是一种特殊的形象思维,它的突出特点是直观与思维的二重性。

首先是直观性。直观性包括两方面的含义:其一是“观”察,它是对事物的一种感觉和知觉;其二是“直”接即当下的观察。它不是表象的回忆,而是当下的感知。

光是直观,那只是感知,感知是认识的低级阶段,它所取得的成果只是对事物的感性认识,不具思维性。直觉,虽取感知的形式,却取得了对事物本质把握的效果,它是认识的高级阶段,具有思维性。直观与思维的统一,则为直觉。

这里,我们用“对事物本质的把握”取代“对事物本质的认识”,是有深意的。我们认为,直觉虽然达到了理性认识的水平,但直觉者并没有形成对事物的本质的较为完善的知识,它只是一种感悟,不一定明确地意识到,只是在客观上达到罢了。因此,直觉带有潜意识的色彩直觉的确切表述应是觉悟”。“悟”就带有朦胧性,不确切性。歌德说:“精灵在诗里到处都显现,特别是在无意识状态中,这时一切知解力和理性都失去了作用,因此它超越一切概念而起作用。”[5]歌德这里说的“无意识”,准确地说是“潜意识”,即不自觉的意识。

关于这种直观性与思维性相结合的直觉,人们早就有所认识。中国佛教禅宗讲的“直下了知,当处超越”[6]便是直觉;金圣叹说:“薄暮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捻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矣”[7]也是直觉;杜勃罗留波夫说:艺术家“在周围的现实世界中,看到了某一事物的最初事实时……虽然还没有能够在理论上解释这种事实的思考能力;可是他却看见了,这里有一种值得注意的特别的东西……”[8]这也是直觉。

直觉在艺术创作中是很普遍的。冈察洛夫说他写《奥勃洛摩夫》的时候就有这种情况。他说:“我描绘的那一会儿,很少懂得我的形象、肖像、性格意味着什么;我仅仅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观看我描绘得真实不真实,我看见他与另外一些人一起活动,因而我也看见一些场面,同时也就描写这另外的一些人,有时远远跑到小说计划前面,而仍旧不清楚,如何把这一切暂时还是七零八落地散布在脑子里的整体的各个部分结合在一起。为了不致忘记,我赶紧把一些场面、性格草草涂画在纸片上,而且仿佛是摸索着前进……”[9]很显然,冈察洛夫对他所描写的人物不要说在写作之前,就是在写作之中也没有自觉的认识。当然,冈察洛夫在创作过程中也不是糊里糊涂的,在写作进入一定阶段的时候,他还是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个“基本主题”在引导他前进,但那主题是什么,他并不很清楚。这就是说,他的创作过程中既有属于有意识的形象思维,也有属于无意识的形象思维。这种无意识或者说潜意识的形象思维就是直觉。尽管是直觉的,但最后达到的结果,却是塑造了很有社会意义的典型形象,达到了理性认识的阶段。否则,杜勃罗留波夫就没法从这一形态中看出那么多深刻的意义,给予它那么高的评价,奥勃洛摩夫形象也就不能成为世界艺术画廊中公认的伟大典型。

高晓声写《陈奂生上城》,开头也是直觉思维,创作的契机是作者在城里住招待所,一夜五六元房费,觉得很贵,由此“触发了一个念头”:“如果一个农民进了这样的招待所又将如何呢?让一个农民表演一番,一定很有意思。”[10]就凭这个直觉,生发了一个故事。至于这个故事能说明什么问题,小说的主题思想是什么,高晓声说他不知道。也许真是这样。小说发表后,有关这个作品主题思想的阐述五花八门,可见这个作品的思想很丰富,亦可见作家当初写它时的确不很清楚。如果清楚,他在写作中就会有意突出某个思想,也许大家的认识就不至于那样纷纭了。当然,《陈奂生上城》也不是都由直觉思维创作出来的,直觉思维只是在创作意念的激发上和艺术构思的大体走向上发挥作用。这个作品得以产生,主要还是靠的形象思维。

当下直观,实现思维,将直观提到思维的高度,或者说将思维隐含于直观之中,这就是直觉的根本特点。本来,由直观到思维应该有一系列的推理过程,应该有多次的定向连结,而直觉将这种推理的过程凝缩了,删略了,从而表现为短暂迅速的“一次定向连结”。这种“一次定向连结”带有很大的偶然性、随机性,我们就叫它“随机性的一次定向连结”好了。

直觉的“随机性的一次定向连结”有三种形式,简化来说,就是:

象→意象(有象之理)

象→情象(有象之情)

象→概念(无象之理)

前二式,往往结合在一起,通向艺术创作,我们称它为艺术直觉。后一式通向科学研究,我们称它为科学直觉。牛顿从苹果落地引起直觉,联想到地上与天上的关系,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李白见庐山瀑布从高山上降落下来,引起直觉,联想到银河倾泻,吟出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创造出一幅奇美动人的画面。前苏联美学家卡冈将艺术直觉称为“诗意的直觉”。这是很准确的。

从直觉“随机性的一次定向连结”的三种方式,可以看出艺术直觉与科学直觉的区别:

第一,艺术直觉的思维成果为“意象”、“情象”,仍然保留着“象”。科学直觉的思维成果为“概念”,则舍弃了“象”。“象”对于艺术直觉不只是激起思维火花的引火柴,而且也是构成思维成果的因素之一,科学直觉的“象”就纯粹只是起到引火柴的作用。牛顿从苹果落地的“象”到万有引力的公式,不仅内容,而且形式都发生了质的变化。从万有引力公式何尝看得出苹果落地的丝毫影子?而高晓声住招待所引起的直觉,其直观到的某些感性材料——“象”,却融进了他的小说。小说是以“象”来显现理和情的。

第二,艺术直觉中有强烈的情感活动。这种情感不只是促使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飞跃的动力,而且也成为理性认识的表现形式。融情于象,又融理于情,象是情的形式,情又是理的形式。科学直觉中虽然也有强烈的情感活动,但这种情感活动仅仅只是促使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飞跃的动力,并没有成为理性认识的表现形式。科学家可以为自己成功的思维而高兴,但这种高兴并不凝聚在思维成果上,它外在于思维成果,只是思维活动的相伴随的心理活动。而艺术家直觉活动时,其情感是参与思维活动的。它既是思维的动力之一,又是思维的元件之一。屠格涅夫从外省一个医生身上发觉一种不平常的东西,“十分感动”。但这种“不平常的东西”是什么,他又“不太清楚”,他只是朦胧地感到这种不平常的东西在当时的俄罗斯是一种“刚刚产生还没有成长”的新的因素。可见,这还是一种直觉。由这种直觉,他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后来,他就根据那个医生的原形,塑造了巴扎洛夫。在这个形象身上,屠格涅夫显然将自己在直觉形象原型时的情感熔铸进去了,作品表现出强烈的爱憎。但是你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尽管爱因斯坦在直觉中曾因窥见了“相对论”的奥秘而无限欣喜过,但从“相对论”本身又哪里看得见一丝情感的成分?阿基米德从洗澡时澡盆溢水,突然悟出应该如何测量金子的比重,他高兴得光着身子跑到大街上狂呼:“我找到了!”但那个测量金子比重的方法,对任何人,并且在任何时候,都板着一副不动声色的严肃面孔。

第三,从感性直观到理性思维有中介环节。对于艺术直觉来说,这中介环节是“审美图像”。它融情入理,推动着感性材料——“象”迅速向审美意象转变。而对于科学直觉来说,从感性直观到理性思维,其中介是“智力图像”。这种“智力图像”不是具体的以审美为主旨的形象,而是一种符号性的概括了某种智慧的图式,类似于几何图形和诸如“场”、“坐标”、“模式”之类的东西。这种“智力图像”是科学家求知的一种手段,它从现实的感性材料中吸取了一定的成分,却走向抽象化、规范化。这种“智力图像”是脱尽情感、脱尽色彩、脱尽芜杂的真理说明书,与情趣盎然、色调丰满、流转灵活的“审美图像”是很不相同的。

由于长期工作养成的心理定势,艺术家与科学家的头脑中分别存有若干“审美图像”与“智力图像”。这种“图像”是宽泛的、不确定的,甚至也不都是显意识的。艺术家和科学家在直觉某一现象时,总是迅速地不自觉地将感知印象纳入心中的“图像,让“图像去“同化”感知印象,又让“图像”去“顺应“感知印象,在“同化”与“顺应”中创造出新的东西,实现心理平衡。这种思维就是我们通常讲的“模式”思维。由于艺术家的“模式”是“审美图像”,因而他的直觉产物为审美意象;由于科学家的“模式”是“智力图像”,他的直觉产物则是理性概念。

科学直觉与艺术直觉虽是两种不同的直觉,但二者是可以互相贯通的。科学直觉中可以包含有一定的艺术直觉成分,艺术直觉中也可以带有一定的科学直觉色彩。另外,也不是说,科学家的直觉只能是科学直觉,艺术家的直觉只能是艺术直觉。任何人都有一定的科学气质,也有一定的艺术气质。科学家中就有不少人熟谙艺术,如爱因斯坦,艺术家中也有不少人精通科学,如达·芬奇。既如此,他们的思维就都带有结合的性质。科学家的直觉不一定都是科学直觉,有时也可能是艺术直觉;反之,艺术家亦然。

直觉对事物本质的把握,突出特点是“悟”。悟带有很大的模糊性、宽泛性。它较多地注重个体的主观体验。这与逻辑思维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一般具有明晰性、严格性和客观性是很不相同的。“悟”只能表明思维的大致趋向,而不能明确地归结为某一种知识。

悟又有两种一种是顿悟一种是渐悟。根据这种情况又可以将直觉划分成顿悟式直觉和渐悟式直觉。顿悟式直觉,又称为“瞬时直觉”,它的特点是突发性,不期而至,无迹可求。一般来说,它不是对事物作全局性的整体把握,而是在某一局部、某一关键点上把握对象。这种顿悟式直觉,就是“灵感”(详见“灵感”专节)。渐悟式直觉,又称“长时直觉”。它的特点有三:一、它可以较长一段时间保留直觉状态。比如欣赏一幅风景,你可以全神贯注,心无旁鹜。你全身心地沉浸在画面所描绘的境界中,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时你可能不带任何概念,不做任何分析,推论,你只是直观地感到美,感到愉快。这种状态是直觉状态,它可以保持一个较长的时间。又如,画家作画,纵笔挥毫,不加思索,兴之所至,这也是直觉,也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甚至可到作品完成。二、对对象实行整体把握。这种整体上把握事物,也许不及顿悟式直觉奇警、超拔、迅疾,但它全面、完整,稳妥,有时较顿悟式直觉更为准确,成功率要高得多。三、对思维成果有一定的预测性。渐悟实际上已进入半意识阶段,往往有一定的经验、有一定的心理定势作思维基础,因而对思维成果有一定的大致的预测。据《书林记事》记载:八大山人“工书法……性孤介嗜酒。受其笔墨者多置酒招之,预设墨计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攘肩搦管,狂呼大叫,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醒时欲觅其片纸只字不可得。”又载:“李静之工书,嗜饮,终日不醉,将临池,必饮酒。无日不临池,亦无日不饮酒也,微醺时作书,盖淋漓酣畅,笔墨飞舞。”从这两条记载看,八大山人和李静之作书都是在饮酒之后。这个时候,理智受到抑制,潜意识十分活跃,正是直觉思维的大好时机。他们:“攘肩搦管”,“笔墨飞舞”,全凭兴之所至。然而人们根据经验,预测会成功,所以愿“置酒招之”,预设墨汁、纸张。可见,这种渐悟式的直觉,其思维成果带有某种必然性。

以上三个特点是灵感所不具备的。在艺术创作中灵感状态不会很多,而渐悟式的直觉却很普遍。上面说的冈察洛夫创作《奥勃洛摩夫》中的直觉思维就属于渐悟式直觉思维。

直觉与人的心理类型有关系。心理学家认为:一个人在从事各种各样的活动时,有一种相对于别的心理机能稳定得多的心理特点。这种心理特点表现在他的各种各样的活动中,而不以活动的内容、目的和动机为转移。这种心理特点叫做气质。气质较多地受先天的生理性机能的影响。比如内分泌腺活动的特点与气质的类型就大有关系。一个肾上腺特别发达的人,情绪特别容易激动。不过,气质也与后天的环境有关系,一个人的修养、自我控制能力对气质的影响也很大。

关于气质类型的划分,有种种划法。传统的划法是将气质分成四种类型:(一)多血质;(二)粘液质;(三)胆汁质;(四)抑郁质。巴甫洛夫根据高等动物大脑皮层基本过程的三种特性(强度、灵活性、平衡性)划分出四种高级神经活动的基本类型:(一)强、平衡、灵活型(活泼型);(二)强、平衡、不灵活型(安静型);(三)强、不平衡型(不可抑制型);(四)弱型。这四种类型大致与传统的多血质、粘液质、胆汁质、抑郁质四种类型相当。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荣格的划分。荣格根据人的心理活动的指向性,首先将人的心理类型划分成外倾、内倾两种类型,又按照人的四种基本心理机能:思维、情感、感觉和直觉,将它们与外倾、内倾配合起来;划分成八种类型:(一)外倾思维型;(二)外倾情感型;(三)外倾感觉型;(四)外倾直觉型;(五)内倾思维型;(六)内倾情感型;(七)内倾感觉型;(八)内倾直觉型。

这里,荣格将直觉分成两种类型:外倾直觉和内倾直觉,我们认为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现在我们来比较一下外倾直觉与内倾直觉,看看它们各自有些什么特点。

外倾直觉:主要表现为对各种正在孕育之中的外萌芽状态但大有前途的事物具有一种敏锐的感觉。荣格说,具有这种直觉能力的人,“他的眼睛经常是在到处寻找新的可能性”,常常“以热烈的强度,有时以不平凡的热情抓住新的事物和新的途径”,他认为,“商人、承包人、投机者、经纪人、政客等通常都属于这种类型。”[11]

内倾直觉:主要表现为一种极强的主观体验、内在颖悟。具内倾直觉的人,只要稍有一点外在的或内在的刺激,他就能获得启迪,激发出奇异的联想和想象。与外倾直觉显著不同的是:外在刺激对内倾直觉来说一般只起触媒作用,直觉者并不一定要从这外在事物中发现点什么,而是重在自我颖悟。荣格说,“他的主要问题就是知觉的造形”,即重在将内心原已积累的种种精神元素、记忆元件加以新的分析、综合,构制出一个现实生活中没有的模式或者概念。荣格认为,艺术家通常属于这种类型。“如果不是艺术家,他就常常是一个未被赏识的天才,一个‘失势’的伟人,一种聪明的傻瓜,一个‘心理学’小说的人物。”[12]

荣格将艺术家只归之于内倾直觉型,有些偏颇。艺术家一般兼有两种直觉能力,只是有些侧重于外倾直觉,有些侧重于内倾直觉。一般来说,多血质、胆汁质的艺术家对外界反应敏感,侧重于外倾直觉;粘液质、抑郁质的艺术家对外界刺激反应较低,侧重于内倾直觉。多血质与胆汁质对外界刺激的反应都比较高,但二者相比,胆汁质的反应性优于多血质,艺术直觉的外倾性更强烈。粘液质与抑郁质都属于内倾直觉型,但二者相比,似乎抑郁质内倾性更突出。在胆汁质、多血质、粘液质和抑郁质四种气质中,胆汁质和抑郁质最为敏感,不过一个更多地显现于外(胆汁质),一个更多地呈现于内。这种气质的人,顿悟性直觉较渐悟性直觉为多。多血质、粘液质情绪较为稳定,一般来说,渐悟性直觉较顿悟性直觉为多。而就多血质与粘液质相比,前者顿悟性直觉的机会又多一些。

关于直觉与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关系。一般说来,将直觉与逻辑思维区别开来,大家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但有一种观点,认为直觉可作为一种思维形式与形象思维并列。笔者认为,此说值得商榷。持此论者,理由有二:“第一,直觉包括直观或直感,但并不能全部归结于后者,(后者指形象思维——引者),因为直觉包括更重要或更高级的理智直觉层次,它已经超越了形象的直观或直感。第二,直觉思维的内容、特征与文艺界理论界历来对形象思维的争论中表达出来的理解及解释有很大距离;哲学史上关于直觉问题留下的理论遗产以及现代自然科学关于直觉问题的新解释,与通常所说的形象思维也不是一回事。”[13]

这个说法是难以服人的。持这种观点的同志没有展开自己的观点。我们不知道他说的“形象思维”究竟是什么。据他的第一点理由来看,似乎形象思维就是“形象的直观或直感”,既然直觉不只是直观,其中还包含有理性内容,就应该不属于形象思维了。其实,形象思维不只是形象的直观。形象思维既然是一种思维,就包含有理性内容。只是形象的直观,那是感知,属于认识的低级阶段,即通常说的感性认识阶段。至于第二点理由:“直觉思维的内容、特征与文艺界理论界历来对形象思维的争论中表达出来的理解及解释有很大距离”,持此论者没有具体说明到底有怎样的距离。据我们的看法,尽管国内学者对形象思维的解释不很一致,但主张形象思维的人大都肯定形象思维这样一个特点:即形象思维的过程是形象化与本质化同时进行的。具体来说,就是从感知的形象开始,在潜在理智的指导下,一方面进行抽象,另一方面又进行具象,在抽象中具象,在具象中抽象。抽象的成果不体现为概念而体现为新的形象,新的形象又是进一步抽象的起点。这样不断地抽象又不断地具象,最后形成一个融抽象与具象于一体,兼理性与感性为一身的艺术形象,或者说意象。这意象相对于最初的感知形象,它是抽象化的结晶,因为它概括了更多的内容,体现了事物的本质,具有更大的代表性、普遍性,但这意象又是具象化的成果,因为它不仅类似于感知形象,是个活生生的有机体,而且比感知形象从某个意义上讲更鲜明、更生动、更富有生机。

直觉思维与形象思维是很相似的。它们的出发点都是形象的感知,其思维的成果都是融抽象与具象于一体,兼感性与理性于一身的审美意象。至于从直观形象到审美意象的过程,由于直觉的凝缩作用,已经不易具体分析了,但这个过程肯定是存在的,直觉不能将其超越,只是将它压缩。由于这个过程基本上处于潜意识状态,因此不易为人察觉。从本质上说,直觉思维是形象思维的一种特殊形式。

直觉思维与形象思维的区别在于两点:

第一,直觉的思维过程被压缩,表现出很强的直观性、当下性。它不表现为一个过程,而是起点即为终点,直观即为判断。而形象思维则有一个明显的、完整的思维过程。形象思维的思维过程主要是联想和想象。

第二,直觉的思维过程基本上处于潜意识状态,缺乏明确的目的性,随机性、偶然性很强。形象思维基本上处于意识状态,有较明确的目的性,随机性、偶然性相对较少。

但是,这里须强调的是:直觉思维也不是全然无目的性,全然是无意识的。苹果落地,只有对像牛顿这样一直在探索宇宙秘密的科学家才能迸发出智慧的火花;而对于根本无心探索宇宙秘密或有此心但无一定知识功底的普通人,则毫无价值。因此,无目的是以有目的为基础的,潜意识是以意识为前提的。

处于潜意识状态的直觉思维并不是没有规律性的,只是它不符合我们通常的形式逻辑规律,也不完全符合通常的联想、想象规律。它的规律到底是什么,我们目前知道得还很少。潜意识状态的直觉思维由于较少受到理智的束缚,具有随机性、偶然性,显得比在理智指导下的思维自由得多。这种自由,由于缺乏理智的约束、指导,难保都正确;但是,也正是因为它超出了理智的约束,倒有可能切合某种暂时不为理智把握的规律性,因而也许更正确。

直觉思维与抽象思维的区别是很明显的。抽象思维的特点是运用概念进行有序的合乎逻辑的推论,以揭示事物的本质,并以概念的形式将这种思维成果表达出来。

直觉思维则是非逻辑的,非逻辑包括两层意思:

第一,不是如同抽象思维运用概念来进行思维,而是如同形象思维运用形象来进行思维。

第二,思维过程是逻辑程序的压缩或简化,有时甚至根本违反了惯常的逻辑程序。

抽象思维有一套严格的思维程序,像演绎推理就有大前提、小前提、结论三段论式。虽然在表述时可以将大前提或小前提省略掉,但在实际的思维过程中,这些环节都是不可省略的。比如这样一个三段论式:“老张是我们的同志,应该多帮助他。”这样一个论式,表述时省去了大前提,但大前提在思维中是存在的,这就是“凡同志都应该给予帮助。”直觉思维则不这样,往往就只有一个结论。这个结论是如何来的?没有说,或说不清。爱因斯坦说:“有时我感到是在正确的道路上,可是不能说明自己的信念。”[14]他的“狭义相对论”问世后,有人用实验证明他的假说不对,爱因斯坦当时承认别人的试验是事实,但并不放弃自己的假说,因为直觉告诉他:自己经过10年沉思得出的结论是和谐的,是符合世界的统一性的。

在艺术创作中,压缩逻辑程序或违反惯常的逻辑程序的情况更是比比皆是。那些奇异的比喻,独特的感受,往往找不出多少逻辑根据。李白的诗:“燕山雪花大如席”;鲁迅小说《药》中说康大叔的眼光像两把刀;在现代派画家蒙克的笔下,太阳是黑色的,月亮竟是红色的,天空中充满S状的流云,这些都是艺术家对生活的一种独特的直觉。从这直觉的产物来看,是包含理性内容的,是深刻的。但它的逻辑程序在哪里,推理过程在哪里,并不清楚。沈约说:“高言妙语,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15]这“暗与理合,匪由思至”是直觉思维特殊性的最好概括。

直觉之所以能在非逻辑的形式中取得理性思维成果,与它的心理机制有关。

直觉的秘密全在于人的感觉和知觉的功能。关于感觉与知觉的联系和区别,我们在第一章谈艺术家的感知力时已经做了说明。这里补充美国最新的大学心理学教材《心理学原理和应用》中的一种看法:“‘感觉’这个术语有时用于最初的登记过程,而‘知觉’则经常用来指解释。由于感觉终止和知觉开始的界限十分难以测定,我们将用‘知觉’统指这两个过程。”[16]据这本心理学教材的看法:“知觉不仅包括信息的登记,而且也包括信息的解释。”[17](重点为引者所加)这“解释”二字十分重要,它说明,知觉包含有一定的理性功能。当我们知觉一个事物的时候绝不像照相机或录音机那样只是简单地摄下事物的形象和录下事物的声音,还包含有对事物的一定的理解。比如,我们的眼前出现一座山,我们不仅感知了这山的形状、色彩,而且还包含对这座山的一些判断:这山美还是不美,是面目峥嵘使人感到畏惧恐怖,还是形象秀雅令人觉得可亲可爱,又比如,我们望望太阳,不仅感知到太阳的色彩、形状,而且还不须思索地做出判断:这天气是好还是不好,时候是早还是不早。

人的知觉中所包含的理性内容深浅、多少以及性质如何,是由人的生活经验、知识修养等多方面因素决定的。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对太阳的知觉,其理性内容大不相同,一个天体物理学家和一个文学家对太阳的知觉,其理性内容也大不相同。天体物理学家对太阳的知觉较多地包含有自然科学的内容,联系到太阳的构成、宇宙的变化等方面;文学家对太阳的知觉较多地包含有社会科学的内容,联系人类社会的生活、人的情感变化等方面。任何知觉都建立在过往经验、知识的基础上,都不能不包含凭借过去的经验、知识对它的理解。

其实,不仅知觉包含有对“信息的解释”,而且感觉也不只是对“信息的登记”。这里,牵涉到对人的感觉形成史的认识。人的感觉是从动物的感觉发展来的。动物的感觉变成人的感觉是动物变成人这个总体进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众所周知,动物之所以变化成人,根本的原因是实践。具体一点说是高等动物的类人猿由使用天然的工具到制造工具以改造自然满足自身需要的劳动。这个劳动的积极成果之一则是类人猿生理—心理结构的变化。如果说:“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打开了的书本,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重点原有)[18],那么,人的心理则是工业的历史即自然人化历史的精神积淀。正是在使用、制造工具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中,一方面,主体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了,使自然成为人化的自然;另一方面,主体自身也得到了改造,逐渐“人化”了。主体自身的人化包括生理结构和心理结构两方面的人化。这里,与我们说的直觉思维最有关系的人化是人的感觉器官及其功能的人化。马克思说:“人的眼睛跟原始的、非人的眼睛有不同的感受,人的耳朵跟原始的耳朵有不同的感受。”[19]这种不同最重要的是:“感觉通过自己的实践直接变成了理论家。”(重点原有)[20]

感觉转变成理论家,这是深刻的哲学命题。这个“转变”靠的是“历史积淀”。“积淀”有两个层次:(一)经验向能力的积淀;(二)心理向生理的积淀。前一个“积淀”,使人的感觉能力提高了。画家经常与色彩打交道,他对色彩的感觉就比一般人敏感得多,由于画家的色彩是他用来表现情感的手段,对色彩与情感同构关系的经验性理解,常常表现在他对色彩直观性的当下把握之中,从而使他的感觉包含有一定的理性内容。后一个“积淀”比前一个“积淀”深刻得多,历时也漫长得多。前一个“积淀”可以在一个人的生活中经常发生,人们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积淀的成效。后一个积淀则往往需经数代、数十代之后才略显端倪。尽管这种变化极其微小,但从整个人类进化的历程来看,人类的生理素质在不断提高,人的感觉功能在不断进化。这种属于生理素质方面的进步,其根本原因是人类的实践活动,是理性营养的转化。它本身虽不是理性的,但为感觉能力的发展提供了自然基础,或者说为感觉的后天理性积淀准备了前提。属于感觉的这两个方面的积淀,使得感性直观可以包含有理性的内容。当这种感性直观中的理性内容由于某种原因显得特别突出、特别深刻的时候,直觉就产生了。

直觉的心理机制除了与人的感觉、知觉的特别功能有最重要的关系外,与人的联想、创造性想象的心理功能也有密切联系。直觉中就包含联想、想象的因素。只是这种联想和想象具有潜意识性,往往不为人所察觉。它是一种缺乏自觉意识指导的自由联想、自由想象。联想和想象是以记忆表象为材料的。人在生活中,从外界接受不少信息,这些信息作为暂时神经联系贮存在大脑皮层的,构成一张严密的神经网络。这神经网络的各个部分是互相联系的,具有最大的开放性、灵活性。当某一外部刺激犹如电流迅速传入神经网络的某一部分时,有些与刺激本无多少关系的记忆表象也可能为这一刺激所激活,产生神奇的远交联想,使主体突然形成某一新颖的意念或意象。苏东坡看到杨花,顿生奇想,由“似花还似非花”,最后归结到“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水龙吟》)人们通常将这一美妙诗句的产生归之于联想,这没有错。但如果就其意象产生的直观性、当下性、潜意识性来说,也未尝不可以看做直觉。联想是想象的基础,想象是联想的升华。联想如果具有创造性就是想象。想象虽以联想为基础,但不只是再现头脑中已有的记忆表象,它将这些记忆表象加以各种不同方案的组合、改造、变形,使之成为生活中原没有的东西。直觉就是那种迅疾的创造性想象的存在形式。前苏联作家邦达列夫《岸》的构思源于直觉,而这直觉实为想象。据他自述,《岸》的构思是这样产生的:一天,他在候机室,看见一位妇女提着手提包走了进来。忽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男人就要和这个女人相会了,他们是在长久的分别之后重逢的,他们分别的岁月相当漫长,近乎整整一生[21]。这显然是一种想象,但这想象是由直观一位提着手提包的妇女引发的,而且来得这样突然,这样迅疾,几乎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看不出任何自觉目的指导。就这而言,不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直觉吗?不过,如果事后作追根溯源的分析,邦达列夫的头脑中早就贮存有很多夫妻久别重逢的记忆表象,也许他还潜意识地对这种久别重逢的夫妻生活进行过思索。只是他一直没有获得一种外力使这潜意识的活动转化为显意识的活动。机场上的直观起到了这种外力的作用。

潜意识活动是大量的显意识活动转化而来的。可以说,显意识是潜意识的前提。美国女诗人艾米·罗厄尔说:“我把我的主题沉溺在下意识(用“潜意识”似更妥当,通常是将下意识与潜意识看成是一回事——引者)之中,正好比把一封信扔进信箱之中。”[22]有人把罗厄尔称作“邮箱”的东西称之为创作的“潜伏期”、“妊娠期”或创作材料的“储蓄罐”。这是很对的。如果没有“储蓄”,没有“妊娠”,就没有罗厄尔的诗了。

直觉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向来为人们所重视,甚至被某些人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说是没有直觉就没有创作,没有艺术。我们不赞成把直觉的作用看得过大,但亦不主张把它的作用看得过小,认为只“在创作的某个局部、某个环节中”“发挥作用”。直觉对艺术创作的作用,须视具体创作的情况而定,有些是局部性的,有些则是全局性的。

一般说来,如果是创作一首小诗,一幅小型的山水画或人物画,直觉往往会起到全局性的作用,就是说,艺术家也许根本还没有进入更深层次的形象思维阶段,凭直觉就将作品大体构思好了。如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和《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我看表现的就是诗人对自然风景的一种直觉感受。又如歌德的《浪游者的夜歌》:“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要息。”看来这也只是一种直觉。美术作品中,像齐白石的《虾》,兴之所至的寥寥几笔,不仅写活了虾,也透露出画家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和深刻理解。如果说这里有一种意识性很强的思维在做指导,恐怕未必,大概也只是一种艺术直觉。

这种能够把握全局的直觉性构思,需要很高的艺术修养、很强的观察能力做基础,同时亦需要有极为精湛、高超而又极为熟练的艺术传达技巧作辅助,否则,即使心有所感,仍然不能迅速地创造出一种可供人赏玩的美的作品。

创作比较大型的作品,根据不同的创作情况,艺术直觉有如下的作用:

一、有助于创作动机的萌发。艺术家虽然明确自己的创作目的,也有创作的愿望,但在未获得某一种机缘的时候,一般并不进入创作。机缘是多种多样的。如:某一可进入艺术作品的合适题材,某一既可影响作品全局,又能显示出生活底蕴的思想,某一巧妙的不同凡俗的构思等等。机缘往往可以凭直觉获得。

梁斌写《红旗谱》,跟他与一位烈士父亲的接触很有关系。这位烈士的父亲是一位年纪60岁左右的老人,个子不高,额部很宽,鼻子尖尖的,三绺稀黄胡子,说话嗓音很大,腿脚矫健,给梁斌的印象是非常精干智慧。老人有三个儿子,都牺牲了,可是老人家的态度表现得非常刚强,并不给人悲观绝望之感。这个人物顿时给作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梁斌后来准备写《红旗谱》时,他说:“立刻感到自己思想上的那些东西可以体现在他身上,这个人物也应该成为我小说中的人物。这个感触来得快,接受、融化得也快。”[23]这种直觉可以说是为《红旗谱》的创作获得了部分重要的题材,也同时激发了作者创作的欲望。

张弦写《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其创作冲动是由一次闲谈引起的。这次闲谈谈到农村买卖婚姻的事,作者顿时激动起来了,突然为那些搞买卖婚姻的家长辩护起来了:“能怪他们吗?20多年了,日子还那么穷,自家的蔬菜不许卖,自家的鸡蛋不许卖;叫他们卖什么呢?只有变相卖女儿,而卖女儿倒是冠冕堂皇的!”[24]正是这样一种突然的情绪激发,他所熟悉的老乡的纯朴的形象,一时都浮现在眼前了。偶然的直觉使他获得创作的题材,同时也初步觅到了作品的主题思想,创作的欲望产生了。

苏联作家瓦西里耶夫本来早就有意写一部表现布列斯特要塞保卫战的小说,搜集了不少创作材料,可就是无法进入艺术构思。一个偶然机会,在博物馆看到了一张中尉名单,这名单上的中尉是1941年6月21日到达要塞服役的,他们的命运如何,没有下文。这时瓦西里耶夫“忽然清楚了,我的主人公就是和平时期最后一个星期六来到要塞的一位中尉。离战争爆发仅隔一夜,此后他就得自己决定一切了,他得决定自己做什么,因为他还未列入名册。”[25]就这样,小说《未列入名册》的构思在刹那间就大体完成了。

二、深化艺术构思。所谓“深化”是相对于创作之初艺术家的构思来说的。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对自己最初构思的深化有两种情况:自觉状态和非自觉状态。自觉状态就是艺术家在写作过程中发现原来的构思不行了,于是自觉地进行反思,修改原来的方案。另一种情况是不自觉的。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的思路特别畅达,顺着思路写下去,不知不觉地偏离了原来的构思。这种偏离是没有经过逻辑思考的,他只是从对自己所塑造的形象的“内视”之中,直觉到应该如何写。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写,他无暇也无须去顾及。巴尔扎克说:“在真正是思想家的诗人或作家身上出现一种不可解释的、非常的、连科学也难以明辨的精神现象。它是一种透视力,它帮助他们在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中测知真相;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是一种难以明言的、将他们送到他们应去或想去的地方的力量。”[26]艺术形象本来是艺术家创作出来的,他的发展变化按理是由作者操纵的,作者在创作之始也确实给予他一个大体的安排,但一旦这个形象在艺术家的笔下活起来,要按自己的性格行动的时候,这个被作者创作出来的客体就赢得了某种意义上的主体地位。他活生生地呈现在艺术家的头脑中,成为艺术家或反省或直觉的对象。有时凭借反省,有时则凭借直觉(渐悟式的或顿悟式的)让人物突破原来为它设定的安排,去实现它自己的性格和命运。在叙事性的作品创作中,这种情况出现很多,就是抒情性的作品创作,此种情况亦不少见。中国画家尚写意,是重表现的再现艺术。画家作画之初,只是有一个大体构思,而在落笔之后,潜意识的思维活动十分活跃,有意识的理智有时倒遭到排斥。这时,艺术家已进入忘我状态,在对形象(既有头脑中呈现出来的意象,又有画面上正在成形的形象)的直觉之中,往往不自觉地改变、深化原有的构思。这种“神来之笔”全靠临场的精神的状态,带有很大的随机性。

艺术直觉在创作中的作用还表现在对某些细节、场景的表现上。一个眼神、一次皱眉、一声咳嗽、一句俏皮话、一片落叶、一丝云彩一朵浪花、一颗露珠……在进入创作最佳状态的艺术家,往往闪耀着不平常的光辉。艺术中那些最精彩的细节许多其实不是艺术创作之前就想好的,而是在创作中,艺术家内视形象,凭直觉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

艺术直觉在创作中的作用是多方面的。但我们也不宜将它的作用看得过高。直觉由于它的直观性、短暂性(主要是顿悟式直觉)和潜意识性,必然带来如下先天不足:

第一,直觉虽然时有极不平常的创造,但并不都正确,就是正确的其中也难免有荒诞之处。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还须有清晰严密的逻辑思维去鉴别。苏联心理学家A·H·鲁克说得好:

对直觉和下意识的许多过分的赞扬使得一个极其重要的情况模糊了起来:直觉的推论可能是正确的,然而也可能是错误的。当豁然大悟的勃发是正确的时候,这就容易被记录下来,并且不会在谈及此事的回忆录中忘掉这一点,而错误的直觉猜测则是不会留在传记作者的回忆录中的。[27]

第二,艺术直觉虽说不只是在局部发挥作用,有时也关系全局,但这关系全局的一般是小型作品的创作。对于创造较大型的艺术作品来说,光靠直觉是不成的。它必须主要靠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

更重要的是,直觉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的源、它的本,不是来自冥冥的上帝、神,也不是来自主观心灵,而是来自人的各种实践活动。光是守株待兔式的等候直觉的降临,那无异于痴人说梦。直觉只能产生于艰苦的生活实践之中和创作实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