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编 清代的哲学(经学)
第一章 概说
有明中叶以后,阳明学派风靡一世,及其末流则徒骋游说,毫无实际。王学流传,据《明儒学案》,分为七派,(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而崭然露头角者实只浙中、江右、泰州。江右最称纯谨。浙中的龙溪及泰州的心斋,天分都属极高,然其后流弊亦为最甚。论者谓阳明之学得龙溪、心斋而风行天下,亦以龙溪、心斋而决裂不可收拾,浙中之弊要在玩弄本体,以为别有一物可以把持,就未免终陷玄虚,而纯任流行,尤易致解缆放船,绝无收束。更益以泰州的猖狂机变,王学末流遂无所不至。清张武承(名烈,大兴人。)撰《王学质疑》,力攻王学的流弊说:“高者脱略职业,歇睡名庵。卑者日沉迷于酒色名利。案有楞严、南华者为名士。挟妓呼庐,裸而夜饮者为高致。抗官犯上,群噪而不逊者为气节。矫诈嗜杀,侥幸苟利者为真经济。谨纲常,重廉隅者为宋头巾。举天下庠序之士,如沸如狂,入则诟于家,出则哗于朝,闯献之形日积于学士大夫之心术而天下不可为。”流弊至于此极,王学之为识者所疾恶,自属理之当然。所以,大体讲,清代的学问实可以说是对于王学的反动。清学的端绪为明代诸遗臣所开辟,其中最主要的人物为孙奇逢、黄宗羲、顾炎武、李颙、王夫之五人。孙奇逢、黄宗羲、李颙主折衷朱王,顾炎武、王夫之主黜明尊宋,而他们兼修汉唐训诂注疏之学则一。所谓清代的考证学,实由黄宗羲、顾炎武二人开其端,阎若璩、胡渭二人奠其基。不过在康熙以前,当时的学风毋宁有尊崇宋学,折衷古学的倾向。及至乾隆时代,惠栋、戴震一经出世,考证学遂盛极一时。惠栋为吴派之祖,其门下有余萧客、江声、王鸣盛、钱大昕、王昶等,而戴震亦出其门。戴震为皖派之祖,其门下有王念孙、段玉裁等。(念孙子引之,亦以考证著名,世称戴段二王。)他们排斥宋学之空疏,自唐溯汉,提倡许郑的朴学。无论治经治史以及治子,皆重训诂,凭实证,主以求真的精神与致密的方法,整理古籍,这就是考证学的特长。世人通常把这种考证学名之曰汉学,以示别于宋学。这样,清初之学大体可以说是从王学解放以复于宋,而乾嘉之学大体可以说是从宋学解放以复于汉。为便利计,我们名前一派为宋学派,名后一派为汉学派。在于清初,此外尚有颜元一派,直标周孔,注重实行,元的识见殊为高卓,我们特名之曰实行派。三派之中,在清代学术史上以汉学派为最占重要,自不待言。
汉学派的主张在于依据考证,阐明经书的精义以获得孔孟的真意。他们最重训诂,所以他们对于东汉郑玄视若神圣。而考证之学日趋精密以后,其结果却反有忘本逐末之象;就是在于考证学家里面,后来固有训诂派、音韵派、金石派、校勘派、辑佚派等的勃兴,可是他们的研究未免流于支离琐碎,他们都只知为考证而考证,更不把考证看做是阐明圣道的一种手段了。这当然又引起了识者的不满。况且即就汉学而论,马融、郑玄之学要不外是东汉古文之学,即曰复古,亦自无止于东汉之理。于是道咸以后,遂有所谓公羊学派的崛起;庄存与、刘逢禄倡之于前,龚自珍、魏源继之于后,而清末的康有为实为其中之主要人物。公羊学派主张推倒考证家的东汉古文学,以复于西汉今文学。他们对于西汉董仲舒之说最为尊重。当时海通大开,世变日亟,这派学者又往往藉《公羊》学之名论述时事与政制,得以免触朝廷的禁纲,才智之士遂多趋附之。
要之,就有清一代的学术言,在于中叶的最重要的学派为汉学派,在于末叶的最重要的学派则为公羊学派。
又自鸦片战役(1840)以后,西化东渐,日甚一日,清末欧西思想之影响于我国者亦颇显著。考我国吸收西洋学术,其发端远在明末,当时徐光启与西洋教士翻译天算水利诸书,这可以说是西学输入的第一期。清康熙年间(1662~1722),朝廷用西人利玛窦、汤若望等改正历算,编《历象考成》、《仪象考成》等书,这可以说是西学输入的第二期。同治年间(1862~1874),曾国藩创办江南制造局,翻译制造、测量、格致、兵书等,这可以说是西学输入的第三期。以上三期之中,国人心目类皆集注于物质科学,故西学于思想上并无明显的影响。等到光宣年间(1875~1911)严复译印英法的名著,(如天演论,名学,群学肄言及法意等。)于是国人思想遂稍稍改变。识者也渐悟我国之不及西洋并不单限于船坚炮利的一点了。
在清代学术史上还有值得注目的一事为《四库全书》的编钞。乾隆三十七年,开四库全书馆,征求天下书籍,阅时凡十余年,编钞始告竣事。这一部丛书实集我国经、史、子、集四部书籍的大成。当时分钞七份,建七阁以贮藏之。文渊阁在北京文华殿后。文潮阁在奉天行宫。文津阁在热河避暑山庄。文源阁在北京圆明园。这叫做内廷四阁现在文源阁所藏,毁于兵燹,荡然无存。其余三阁之书尚无阙失。高宗又以江浙为人文所聚,特命于江苏扬州的大观堂建文汇阁,镇江的金山寺建文宗阁,浙江杭州西湖的孤山建文澜阁,分贮同书各一份。文汇、文宗毁于洪杨之乱。文澜之书亦多散失,现虽补钞成套,已非当年旧帙,存浙江图书馆中。《四库全书》总目如下:
(一)经部—易类,书类,诗类,礼类,春秋类,孝经类,五经总义类,四书类,乐类,小学类。
(二)史部—正史类,编年类,纪事本末类,别史类,杂史类,诏令奏议类,传记类,史钞类,载记类,时令类,地理类,职官类,政书类,目录类,史评类。
(三)子部—儒家类,兵家类,法家类,农家类,医家类,天文算法类,术数类,艺术类,谱录类,杂家类,类书类,小说家类,释家类,道家类。
(四)集部—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诗文评类,词曲类。
以上每类分著录与存目二种,前者录该书全文,归入四库,后者但记其名。其部数如下:
著录 存目
经部 693部 1080部
史部 564部 1564部
子部 924部 1995部
集部 1276部 2127部
总计 3457部 6766部
乾隆四十七年,高宗又敕纪昀等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这10223部的书籍一一为之解题,成书凡200卷,学者称便。
最后,再就佛道二教一言。清初诸帝,如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颇崇信佛教,并喜参神。高宗又编刊《大清重刊三藏教目录》(即当时所刊的《藏经》的目录),把后世大德著述,增入《藏》中。明万历十七年所刊大藏为6771卷,而当时所刊的《藏经》(即所谓《龙藏》)却有7247卷。惟清室以满人入主中国,有蒙古人尊重喇嘛的遗风,留宫诵经多系喇嘛,真正佛教实无足述及太平天国起,佛教受其排斥,遂更一蹶不振。至于道教,清代仅有世袭的张天师,专恃符箓祈禳,藉以苟延残喘。到了道光年间,并停止天师入觐,势力愈衰。总之,在于清代,佛道二教在世俗社会上当做宗教虽仍具相当的魔力,可是从教理方面讲,实无值得特加叙述之点。而自西人东来以后,基督教却渐在我国弘布起来了。
现在把清代的宋学派、汉学派、实行派及公羊学派的重要的代表分别略述于后;至于各种宗教,以其在清代与思想史上,并无重大的影响,一概不赘。
第二章 宋学派(即义理学派)
清初宋学派中的主要的学者为孙奇逢、黄宗羲、顾炎武、李颙及王夫之。五人里面,顾王二人黜明崇宋;孙黄李三人则主调和宋明,而就中黄氏为王学遗绪,不过主张以读书穷理来补救王学末流的空疏之弊,故其王学的色彩最为浓厚。
孙奇逢,字启泰,号夏峰,又号钟元,直隶容城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十二年(1584),卒于清圣祖康熙十四年(1675)。清初诸儒以夏峰最为老师。夏峰在明季已有显名,其学本出阳明的系统,晚年则想综合程朱陆王的异同以归于一。他年青时曾与左光斗、魏大中等以气节相尚。熹宗天启年间,魏忠贤乱政,大兴党狱,左魏诸公都被逮,他不避危祸,力为营救,义声震于一世。鼎革后,清圣祖闻其贤,屡征不起,渡河隐居苏门的夏峰,讲学授徒以终。著有《理学宗传》26卷,《理学传心纂要》8卷及《夏峰先生集》60卷等。就中《理学宗传》一书为自汉以来各哲学家的学案,系他生平最致力的著作。
奇逢的思想,初以象山、阳明为宗,晚更和通朱子之学。他的特长在于破除门户之见。所撰《理学宗传》一书把从汉迄明的儒家的传记加以搜辑。他特表宋代的周、程、张、邵、朱、陆及明代的薛(敬轩)、王(阳明)、罗(念菴)、顾(宪成)诸子为儒家的正宗,汉董仲舒以下迄明季诸儒中谨守绳墨者次之,如龙溪等出入老佛,则附之于后方,可见他的态度对宋明二学是不偏不倚的。他的论学以慎独为宗,主张在人伦日用间体认天理。他尝言喜怒哀乐中节,视听言动合礼,子臣弟友尽分,乃系终身行之而不能完成的一种事业。他又说自七十以往,每阅十年工夫加密,而独知之地不敢自欺,无或稍懈。他的涵养之深与体道之精,可见一斑。他对所谓天理与以解释,以为树立天理与阐明天理者乃圣贤之事。他曾经说:“圣贤为天地而立心,为生民而立命,其心及今,尚为存在。”“人者,天地之心也。人失其为人,天地何以清宁?故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者,圣贤之事也。明王不作,圣人已远。尧、舜、孔子之心至今在此。非人也,天也。”(语录)推他的意思,天地之心(天理)虽可以说是人心的本体,可是阐明心命的奥义者却为圣人之事。可见他站在折衷朱王的立场,一面既不否认“心即理”之说;一面却又明白承认“圣人体仁以为天下之仪表,故当以圣贤遗意为标的,穷理以进”的主张。
李颙,字中孚,号二曲,西安盩厔人。他生于明熹宗天启六年(1626),卒于清圣祖康熙四十四年(1705)。家贫无书,从人借读自经史百家以至二氏之书无不遍观。后弃去学问,从事静坐观心,大有所得。曾讲学江南,门徒甚众。清廷屡加征召,至以死拒。晚年悟虚名为累,乃闭户不复接人,惟顾炎武至,加以款待而已。当时南有黄宗羲,北有孙奇逢,西有李颙,世人称为三大儒。颙的著作有《全集》26卷(《四书反身录》8卷亦在其内)及《十三经纠谬》,《二十一史纠谬》等。就中,《反身录》一书最称精辟。
颙的思想,与奇逢同,亦主兼取陆王程朱,不偏一面。他尝答门人问“朱陆异同”说:“陆之教人,一洗支离锢蔽之陋,在儒教中最为儆切;使人言下爽畅醒豁,以自有所得。朱之教人也,循循有序,恪守洙泗家法,中正平实,极便初学。要之,二先生均于世教人心有大功,不可轻为低昂也。中于先入之言,抑彼取此,亦未可谓善学也。”(全集卷四)他又说:“孔子以博文约礼之训,上接虞廷精一之传;千岁之下,渊源相承,确守不变,惟朱子为得其宗,生平自励励人,一以居敬穷理为主。穷理即孔门之博文,居敬即孔门之约礼,内外本末,一齐俱到,此正学也。故尊朱即所以尊孔也。然今人亦知辟象山,尊朱子,及考其所谓尊,则不过训诂文义而已,至于朱子内外本末之兼诣,主敬禔躬实修之旨,则缺如,吾不知如何也。况下学循序之功。象山虽疏于朱子,然其为学也,先立其大者,峻义利之防,亦自不可得而掩之也。今日尊朱者能如是乎?而徒以区区语言文字之末,辟陆尊朱,则多见其不知量也。”(全集卷十五)他的兼采朱陆,并重内外,可见一斑。他又极重践履,尝教诲门人说:“重实行不尊见闻,论人品不论材艺。”“我这里论学,却不欲人间讲泛论。只要各人自觅各人受病之所在,知有某病,即思自医某病,即此便是入门。”这样,当做儒家,他的见解可以说是极公正极周密的。
梁启超说:“吾于清初大师,最尊顾黄王颜,皆明学反动所产也。”又说:“顾黄王颜,同一王学之反动也,而其反动所趋之方向各不同。黄氏始终不非王学,但是正其末流之空疏而已;顾王两氏黜明存宋,而顾尊考证,王好名理;若颜氏者,则明目张胆以排程朱陆王,而亦菲薄传注考证之学,故所谓宋学汉学者,两皆唾弃。”(《清代学术概论》)这些话甚得要领。现在拟于本章里面先述顾黄王三家,至于颜元,则让后章。
顾炎武,本名绛,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一年(1613),卒于清圣祖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70。明季屡应试不第,遂弃学业屏居山中,讲求明体达用经世济人之学。明亡,他纠合同志,共举义兵,不成,昆山城破,母年60,对炎武说:“我虽妇人,受国恩矣,今必死”,绝食而殁。临终戒后人勿仕二姓。炎武自是益刻励为学,周游天下,所至考其山川风俗,古今治乱之迹,自金石碑碣以及地理经济之学无所不通。他出游时,后车满载书籍以作实地研究的参考。见闻既广,卓然自成一家,当世都视为通儒。康熙十六年,卜居陕西的华阴。诸生请他讲学,他拒绝,说:“近日李二曲亦以聚徒讲学得名,遂招逼迫,几至凶死,虽威武不屈,然名之累则已甚。”康熙十七年,诏征博学鸿儒。诸公卿争欲罗致,他豫使在京的门人加以拒绝说:“刀绳俱在,勿速我死!”他著作甚多,有《日知录》32卷,《补遗》4卷,《天下郡国利病书》120卷,《肇域记》100卷,《音学五书》38卷,《五经异同》3卷,《左传杜解补正》3卷,《九经误字》1卷,《石经考》1卷,《金石文字记》6卷,《经世编》12卷,《下学指南》6卷,《文集》6卷,《诗集》5卷,《历代帝王宅京记》10卷,《昌平山水记》2卷等。
炎武对于晚明学风首施猛烈的攻击,以为阳明之罪与王夷甫、王介甫相等。他说:“今之君子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亭林文集》答友人论学书)“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驾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日知录》)“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后贤乎?”(《日知录》)晚明王学类于狂禅,炎武的竭力排斥,亦属理所当然。自兹而后,王学遂渐告衰熄,所以他的大声疾呼对于清代思潮的转向碓有很大的力量。炎武之学大体宗尚程朱。他力辟阳明所主张的朱子晚年定论的错误,他注重实践,并主张以平近著实教人。他论为学的要旨说:“博学于文,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天下国家,皆学之事。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下学指南)他又“以为圣人之道下学上达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三《礼》、《周易》、《春秋》;其用之于身,在出处辞受取与;其施之于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书皆以拨乱反正,移风易俗,以驯至乎治平之用,而无益者一切不谈”。(亭林文集与友人书)这样,炎武的践履笃实是与程朱如出一辙。炎武又树立了“经学即理学”的标语,以为舍经学外别无所谓理学,“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推测起来,他这些话大概为反对象山“六经皆我注脚”的主张而发,实也为反对当时专尚浮虚的王学而发。他的黜陆王,崇程朱,由此可见,而清代朴学之风亦炎武此语有以启之。
炎武在消极方面打破了王学;而在积极方面,他在哲理上固无特殊的建设,但在方法上却有莫大的贡献。他所创立的新方法实为清代考证学派所以出现的导火线。梁启超说得最好:“炎武所以能当一代开派宗师之名者何在?则在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而已。约举有三:一曰贵创。炎武之言曰,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其论著书之难曰,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日知录》)其《日知录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故凡炎武所著书,可决其无一语蹈袭故人。其论文也亦然。曰,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日知录》)又曰,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亭林文集与友人书)观此知摹仿依傍,炎武所最恶也。二曰博证。《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云,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此语最能传炎武治学法门。全祖望云,凡先生之游,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相合,即发书而对勘之。(亭林先生神道表)盖炎武研学之要诀在是;论一事必举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韵之学也,曰……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音论)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学的研究法;乾嘉以还,学者固所共习,在当时则固炎武所自创也。三曰致用。炎武之言曰,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愚不揣有见于此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与人书)彼诚能践其言,其终身所撰著,盖不越此范围;其所谓用者果真为有用与否,此属别问题;要之其标实用主义以为鹄,务使学问与社会之关系增加密度,此实对于晚明之帖括派清谈派施一大针砭;清代儒者以朴学自命以示别于文人,实炎武启之;最近数十年以经术而影响于政体,亦远绍炎武之精神也。”(《清代学术概论》)启超对于炎武,可谓推崇备至了。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又号梨洲,浙江余姚人。生于明神宗万历三十七年(1609),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四年(1695)。父尊素以劾魏忠贤,死于诏狱(时宗羲年17)。毅宗即位,宗羲袖铁锥草疏入京,讼冤。至则忠贤已诛,因手刺杀父的狱卒,上书请诛阉党,其性情热烈如此。归里后肆力于学,对于经史、天算、百家、九流以及释道之书无所不窥。遵父遗命,就学于刘宗周(蕺山)之门。他又依据其父“学者不可不通晓史事”的遗训,自有明十三朝实录起以至二十一史,最所精研。二弟宗炎、宗会,并负异才,号浙东三黄。清兵至浙东,刘宗周死节,他纠合志士共御清兵,出入危离,数濒于死。后知大势已去,乃奉母回里,潜心著述,教授子弟。康熙十七年,诏征为博学鸿儒,以年老固辞。著有《明儒学案》60卷,《易学象数论》6卷,《律吕新义》2卷,以及《宋元学案》(全氏补成),《南雷文定》,《南雷文约》,《明文海》,《明史案》,《明夷待访录》等书约数十种。
宗羲早年师事刘宗周,所以他可归入于王学的系统。中年以后,方向一变,他对阳明虽始终不加攻击,但于其末流之弊明言不讳。他曾经说:“明人讲学,袭语录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流弊。故学者必先读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清史黄宗羲传)又说:“读书不多,无以证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全祖望黄梨洲先生神道碑)他主张读书穷理,宛然宋儒口吻。宗羲享年甚永,在学术方面造就最宏。清代各种学问多发端于宗羲。他治天算,著书八种,为梅文鼎天算学的先声。所著《律吕新义》开乐律研究之绪。其《易学象数论》,与胡渭《易图明辨》互相发明,其《授书随笔》则为答解阎若璩所提出的关于《古文尚书》的疑问而作;可见阎胡之学也都受着宗羲的影响。而就中尤以史学为最。如说炎武为清代经学之祖,那么,宗羲实为清代史学之祖。他所著《明儒学案》、《宋元学案》,中国之有学术史,实自此始;所撰《明史案》共244卷,卷帙浩繁,堪称巨著。清代史学盛于浙东。鄞县万斯同为他的弟子。斯同之后,同县又有全祖望,亦私淑宗羲;会稽有章学诚,著有《文史通义》,学识高超,也属于宗羲的系统。
宗羲精于象数之学,于自来象数之说都能晓其始末而洞悉瑕疵之所在。所著《易学象数论》专考象数之说,力辟方士道家之窜乱附会,而于朱熹之提倡《图书》,尤致不满。他在同书的序文中说:“夫《易》者范围天地之书也,广大无所不备,故九流百家之学俱可窜入焉。自九流百家借之以行其说,则于《易》之本义反晦矣。《汉书·儒林传》孔子六传至菑州田何,《易》道大兴,吾不知田何之说何如也。降而焦京,世应、飞伏、动爻、互体、五行、纳甲之变无不具者,一时《易》说入于淫瞽方技之流,可不悲乎?有魏王辅嗣出而注《易》,得意忘象,得象忘言,日时岁月,五气相推,悉皆摈落,多所不关,庶几潦水尽而寒潭清矣。顾论者谓其以《老》《庄》解易。试读其注,简当而无浮义,何曾笼统玄旨?故能远历于唐,发为《正义》,其廓清之功不可泯也。然而魏伯阳之《参同契》,陈希夷之《图书》,远有端绪,世之好奇者卑王注之淡薄,未尝不以别传私之。逮伊川作《易传》,收其昆伦旁薄者,散之于六十四卦中,理到语精,《易》道于是大定矣。其时,康节上接种放、穆修、李之才之传,而创为《河图》、《先天》之说,是亦不过一家之学耳。晦菴作《本义》,加之于开卷,读《易》者从之。后世颁之学宫,初犹兼《易传》并行,久而止行《本义》,于是经生学士信以为羲、文、周、孔,其道不同。……自科举之学一定,世不敢复议,稍有出入其说者,即以穿凿诬之。夫所谓穿凿者,必其与圣经不合者也,摘发传注之讹,复还经文之旧,不可谓之穿凿也。《河图》、《洛书》,欧阳子言其怪妄之尤甚者,且与汉儒异趣,不特不见于经,亦不见于传。……晦翁云,谈《易》者譬之烛笼,添得一条骨子即障了一路光明;若能尽去其障,使之统体光明,岂不更好?斯言是也,奈何添入康节之学,使之统体皆障乎?世儒过视象数以为绝学,故有所欺。余一一疏通之,知其于《易》,本了无干涉,而后反求之程《传》,或亦廓清之一端也。”他的反对迷信与主张回复经文之旧,可称卓见。
清初诸儒,都讲致用,都讲经世之务,而宗羲以史学为根柢,所以言之尤为透彻。所著《明夷待访录》,其言颇多创见,且影响于清末思想界者不小。《原君篇》说:“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君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我,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若寇雠,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民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原法篇》说:“后之人主既得天下,惟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非天下之法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也。……即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这些议论,在于今日,固属平常,且宗羲不能脱复古思想的窠臼,其见解也不免含有错误之点:可是在二百余年前,这却不能不说是大胆的创论。况且清初嫉视汉族最甚,于专制淫威之下倡此革命的论调,实非天下之大勇不办。宗羲真不愧为豪傑之士。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1619),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一年(1692)。夫之幼即颖慧,年24举于乡。明亡,桂王监国桂林,大学士瞿式耜辅佐之。夫之往从,授行人官。后以母病辞归。桂王覆亡,式耜殉节桂林,夫之遂隐遁不出。展转于湘西郴永涟邵一带,与苗猺杂处。晚年居衡阳的石船山,杜门谢客,专事著述。学者称为船山先生。他著书甚多,家贫未刻,以是多散亡。现存《船山遗书》计288卷,不过是他的著作的一小半而已。
夫之服膺宋张载之说,对于程朱亦颇推重,惟深恶王守仁之说,因之对于陆九渊亦竭力攻击。他攻陆王说:“质以忠信为美,德以好学为极。绝学而游心于虚,吾不知之矣。导天下以弃其忠信,陆子静倡之也。”(思问录内篇)“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姚江之学,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俟解)陆王学派的末流谈尚玄虚,行类猖狂,夫之所论,可谓切中其弊。他虽力辟陆王,然于北宋五子,除对邵子略有微辞外,余均加以推重,而于横渠的《正蒙》尤表崇仰。可见他也是黜明崇宋的一人。
夫之治学,排除迷信,注重实证,饶有科学的精神。他最好治《易》,以为《易》乃圣道的显现,举凡礼乐的精微,与夫仁义的大用俱存于《易》。他说《易》的著作有《内外传》及《周易稗疏》等,他不信陈抟之学,亦不信京房之术,于《河图》、《洛书》、《纬书》杂说,无不力辟其妄。其《思问录外篇》驳斥五行生克之说极为透彻。他说:“证金克木,以刃之伐木;则水渍火焚不当坏木矣。证木克土,以草树之根蚀土;则凡孳息其中者皆伤彼者乎?土致养于草树犹乳子也,子乳于母。岂刑母耶?证土克水,以土之湮水则不流;是鲧得顺五行之性而何云汨乱?土壅水,水必决,土劣于水明矣。证水克火,以水之熄火:乃火亦熯水矣,非水之定胜也。且火入水中而成汤,彼此相涵而固不相害也。证火克金,以冶中之销铄;曾不知火炀金流,流已而固无损,固不似土薶水渍之能蚀金也。凡为彼说,皆成戏论非穷物理者所当信。”五行阴阳之说笼罩我国思想界至久,夫之竟能用物理的事实证明其为谬误,可称卓识之士。他又说:“天下之物理无穷,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随时以变而皆不失于正。但信诸己而即执之,云何得当?况其所为信诸己者,又或因习气,或守一先生之言,而渐渍以为己心乎?”(俟解)这种精神实与欧西今日的科学的精神完全相合。
夫之之学,就现在的遗书言,尚不能说已成整个思想的体系,然他的见解确不落“习气”,不“守一先生之言”。所著《读通鉴论》、《宋论》,往往独具只眼,另有新解。他喜欢思辨与究理,所撰《张子正蒙注》、《老子衍》、《庄子解》,都系精辟的著作,他是想自创一派哲学而未告完成的一个学问家。他说:“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现。”(正蒙注)这可以说是发宋元以来所未发,后来戴震的学说实是由此衍出的。
清初的宋学派,除上述数人以外,尚有陆世仪(1611~1672,字道威,号桴亭,江苏太仓人)及陆陇其(1630~1692年,字稼书,浙江平湖人)等,以其墨守程朱别无创见,一概从略。
第三章 实行派
清初诸大儒大都斥明学,重宋学,并多少各带汉学的色彩,已如上述,而此地所谓实行派则不仅排明学,兼斥宋学,不仅斥宋学,兼排汉学,这一派的学问家只知注重实行,把一切章句空谈皆视为末务。这一学派的代表为颜元,元的高足弟子有李塨与王源。惟元的主张类于墨子,其道太刻苦,所以传之未久,即告中绝。
颜元,字浑然,号习斋,直隶博野人。生于明毅宗崇祯八年(1635),卒于清圣祖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70。父
,于元4岁时,远往辽东;母殁于何时,亦不可考。他自幼即受蠡县朱翁的抚养,遂姓朱,为蠡人。8岁就学,刻苦勤勉,异于常儿。年19,入庠。他初学神仙导引,既而悟其妄,遂弃去,益发奋读书,学因大进。后归宗颜氏,乃赴关东寻父,得其墓于沈阳,招魂题主,奉归故里。他为学始宗陆王,寻归程朱,后乃悟周孔之道别有所在,以为宋明之学俱不可靠。学既通,乃开家塾,教子弟,后又南游中州,提倡实学,明辨婉引,人多归之。晚年主教漳南书院,教人以读讲、作文外,并使习射、习书数、举石、超距、技击、歌舞等。著有《存学》、《存治》、《存性》、《存人》四编等。(收入《颜氏遗书》及《颜李遗书》中)。李塨、王源所编的《颜习斋先生年谱》,系依据元的日记及遗稿而成,故亦为元学的精粹。
元在34岁以前,尊尚程朱陆王之学,日从事于静坐读书。34岁以后,他的态度一变,专重习行,对于宋学遂竭力攻击。他摈斥宋学的言论甚多,要旨则不外四点。(一)宋学近禅,与纯正的儒学自相悬殊,(二)宋学注重读书,与古之实学有别,(三)宋学为无用之学,古学却为有用之学,(四)宋学论性宗旨,与孔孟性善之旨不同。他说:“至宋而程朱出,乃动谈性命,相推发先儒所未发。以仆观之,何尝出《中庸》分毫?但见支离灭裂,参杂于释老,徒令异端轻视吾道耳。”(存学)“程子辟佛之言曰:弥近理而乱真。愚以为非佛之近理,乃程子之理近佛也。”(存学)“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截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年谱卷下)他以为“程朱与孔孟体用皆殊”;居敬为孔子之体,静坐惺惺为程朱之体;兵农礼乐为孔子之用,经筵进讲,正心诚意,则为程朱之用(同上)。又周孔以六艺教人,罕言性命,而程朱则肆力于讲读,专以发明性命为事。此即攻击宋学之近禅处。(元对程朱尚力斥为近禅,对于陆王,自更不必说了。其论斥陆王之言甚多,兹不赘。)他又说:“试观两宋及今,五百年学人尚行禹、益、孔、颜之实事否?徒空言相继,纸上加纸,而静坐语录中有学,小学大学中无学矣;书卷两庑中有儒,小学大学中无儒矣。”(习斋记余)“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年谱卷下)此即攻击宋儒偏重读书处。《存学编》说:“宋元来儒者却习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岂若真学一复。户有经济,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泽乎?”仝书又说:“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匡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未尝不淒然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久之。”这是元斥宋学之无用处。宋儒论性往往分为本然之性与气质之性,以为前者善而后者恶。他却说:“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存性)他以为“吾性所自有,吾气质亦所自有,皆天赋之我”,(言行录卷下)孟子所谓性善不但指性,兼指气质而言。这是元驳宋儒论性处。
元不仅攻斥宋学,即对汉学亦力加抨击。训诂注疏之学,在他,都是无补于世,徒耗光阴的游戏。他说:“书之病天下久矣!使生民被读书之祸,读书者自受其祸。而世之名大儒者方且读尽天下书,方且每篇三万遍,以为天下倡;历代君相方且以爵禄诱天下于章句浮文之中;此局非大圣大贤不能破矣。”(言行录)“后儒以文墨为文,虚理为礼,将博文改为博读博讲博著,不又天渊之分乎?”(年谱卷下)“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诸儒之论,在身乎?在世乎?徒纸笔耳!则言之悖于孔孟者坠也,言之不悖于孔孟者亦坠也。”(习斋记余)“书之文字固载道,然文字不是道。如车载人,车岂是人?”(年谱卷下)“《四书》、诸经、群史、百氏之书,所载者原是穷理之文,处事之道。然但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为求道之功,则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灵,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存学)“纸墨之功多,恐习行之精力少也。”(年谱卷下)“用实功,惜精力,勿为文字耗损。”(同上)由此可见他反对汉学的剧烈了。
颜元之学,其精神至为崇高,而此崇高的精神有二方面,一曰求真,二曰救世。“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岂惟千万人,虽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竟不必附和雷同也。”(言行录)此种求真的精神何等彻底!“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儒者不费力,谁费力乎?”(存学)“苍生休戚,圣道明晦,敢以天生之身,偷安自私乎?”(年谱卷下)“历代之消可自今日长,历代之衰可自今日盛,历代之降可自今日升。”(习斋记余)此种救世的精神又何等诚挚!他尝致函陆桴亭说:“宋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之尧、舜、周、孔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行品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委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听天地于终负,恐结舌安坐,不援沟渎,与强暴横逆内人于沟渎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习斋记余)他的自视之重与夫为公之勇,可见一斑。
元最注重习行,自律如此,教人亦如此。他说:“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实习之。”(存学)“人之为学,心中思想,口内谈论,尽有百千义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为实也。人之共学,印证诗书,规劝功过,尽有无穷道德,不如大家行一道之为真也。”(《言行录》)他又举实例以说明言行的差别说:“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扞格,一著手算九九数,辄差。王子养(养粹)讲冠礼,若甚易,一习初祝,便差。以是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存学)他又劝告门弟说:“习行于身者多,劳苦于心者少!”(年谱卷下)他对实习实行既这样注重,而躬行教人要以六艺为主。他说:“妄有《存学》一编,复明周孔六德、六行、六艺,(六德六行六艺三者即《周礼·大司徒》所谓‘乡三物’。六德为知仁圣义忠和。六行为孝友睦姻任卹。六艺为礼乐射御书数。)而于六艺尤致意焉。”(习斋记余)他把六艺看做是六德之作用,六行之材具,所以六艺实为乡三物的基本。《存学编》阐明圣人创立六艺的原意说:“圣人知人不习义理,便习闲事,所以就义理作用处,制为六艺,使人自习熟之。若只在书本上觅义理,虽亦羁縻此心,不思别事,但放却书本,即无理会。若直静坐,劲使此心熟乎义理,又是甚难,况亦依旧无用也?”他的推重六艺,可以想见。他既重行不重言,所以他又主动不主静。《言行录》说:“常动则筋骨竦,气脉舒,故曰,立于礼,故曰,制舞而民不瞳。宋元儒者皆习静,今日正可言习动。”他又说:“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五霸之假,正假其动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晋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矣圣道亡矣,乾坤降矣。吾尝言,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益自信其考前圣而不谬,俟后圣而不惑矣。”(《言行录》)“吾用力农事,不遑食寝,邪妄之念亦自不起。若用十分心力,时时往天理上做,则人欲何自主哉?信乎力行近乎仁也!”(年谱卷上)可见他的注重行动与那种“生存一日,当为生民办事一日”的主张,不仅是济世的切实的手段而又是修养的良好的方法了。
要之,元一生未尝以空言立教,平素教门徒行孝弟,存忠信、习礼,习乐,习射,习御,习书数,究兵、农、水、火诸学,而以六艺为本。晚年主漳南书院时所定教学的计划尤为可观。《习斋记余》、《漳南书院记》说:“今元与诸子力砥狂澜,宁粗而实,勿妄而虚。请建正庭四楹,曰习讲堂。东第一斋西向,榜曰文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第一斋东向,榜曰武备,课黄帝、太公、以及孙吴兵法,并攻守、营陈、陆水诸战法,射御、技击等科。东第二斋西向,曰经史,课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等科。西第二斋东向,曰艺能,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科。其南相距三五丈为院门。……门内直东曰理学斋,课静坐,编著程朱陆王之学;直西曰帖括斋,课八股举业皆北向。以上六斋,斋有长,科有领,而统贯以智仁圣义忠和之德,孝友睦姻任卹之行。元将与诸子虚心延访,互相师友,周孔之故道在斯,尧舜之奏平成者亦在斯矣。置理学帖括北向者,见吾道之敌对,非周孔本学,暂收之以示吾道之广,且以为时制;俟积习正,取士之法复古,然后空二斋。”我们由此也可窥知他的志愿之弘与眼识之高了。
元的门弟以李塨、王源二人为最著。塨(1659~1733)字刚主,号恕谷,直隶蠡县人,著有《大学辨业》、《小学稽业》、《圣经学规纂》、《周易传注》、《大学传注》、《中庸传注》、《论语传注》及《恕谷文集》等,俱收入《颜李遗书》之中。此外,塨的门人冯辰等共编有《恕谷先生年谱》四卷。源字昆绳,顺天大兴人,卒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著有《平书》及《兵论》等,《明史稿兵志》亦出其手笔。
第四章 汉学派(考证学派)
萧一山在所著《清代通史》(中卷549页)说:“自顾炎武攻击晚明之空疏,以‘经学即理学’之言相号召,于是清代学风日趋朴实。清初之阎若璩、胡渭、毛奇龄、万斯大、王夫之诸人皆以生平之全力,一意于经,其成绩已略近于乾嘉学派之精神矣。惟其时门径初辟方法未精,成绩虽多,而精核者寥寥。且诸大师感于时势之激刺,慨然有经济之思,喜谈经国政要,亦不尽与乾嘉学者‘为学问而治学问’之精神相同。又其时理学之残脉犹存,程朱陆王之余绪,犹复深印于人心,其为理学保守门户者固勿论矣,即乾嘉学者所崇奉之,顾、阎、胡,间亦杂糅前人之论,而别择未严,清代经学之特色尚未见也。自元和惠栋严画汉宋之界,其弟子江声、余萧客承之、于是汉学之壁垒乃森严矣。戴震继起,‘分析条理,
严密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章炳麟检论清儒篇语)由好古进而为精核,由信古进而为创造,提倡考证之精神,建立治学的方法,其弟子段玉裁、王念孙继之,益精核无伦,而清代考证之真精神乃确立矣。故论乾嘉学派者虽不能不推惠栋有创始之功,然言夫真正建设,则应以戴震为大宗焉。”萧氏之言大体是确当的。
如前所述,清初诸大师大都黜明崇宋,并各带有考证的色彩,顾炎武固不必说,黄宗羲等亦无一不然。至于阎若璩及胡渭,其注重考证更为明显,阎氏所著《尚书古文疏证》及胡氏所著《易图明辨》二书实可以说是清代考证学的先声。我们虽谓惠戴之学发源于阎胡二氏,亦不为过。
阎若璩(1636~1704)字百诗,晚年自号潜邱;先世居山西太原县,五世祖始移淮安,他自署太原,盖指原籍而言。年20,读《古文尚书》,即疑其伪,研究至三十余年之久,乃尽得其症结的所在,著《尚书古文疏证》8卷,引经据古,一一陈述其矛盾与错误,于是东晋晚出的《古文尚书》25篇及同时出现的《孔安国尚书传》皆被断为伪书。此书之伪,自宋朱熹元吴澄以来,学者也间有加以怀疑者,可是他们仅止于怀疑,因有所顾忌而不敢明白断定。自若璩的《疏证》出,此书之伪乃成定论。固然,辨别古书二十余篇的真伪,一见似乎不甚重要,但是事实不然,其影响于此后的学术界者却至为宏大。梁启超在所著《清代学术概论》说得最为透彻:“夫辨十数篇之伪书,则何关轻重?殊不知此伪书者,千余年来,举国学子人人习之,七八岁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历代帝王,经筵日讲,临轩发策,咸所依据尊尚;毅然悍然辞而辟之,非天下之大勇固不能矣。自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以来,国人之对于六经,只许征引,只许解释,不许批评研究;韩愈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若对于经文之一字一句稍涉拟议,便自觉陷于‘非圣无法’,蹙然不自安于其良心,非特畏法网惮清议而已。凡事物之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许作为学问上研究之问题,一作为问题,其神圣之地位固已摇动矣。今不唯成为问题而已,而研究之结果,乃知畴昔所共奉为神圣者,其中一部分实粪土也,则人心之受刺激,起惊愕而生变化,宜何如者?盖自兹以往,而一切经文皆可以成为研究之问题矣;再进一步,而一切经义皆可以成为研究之问题矣。以旧学家眼光观之,直可指为人心世道之忧,——当时毛奇龄著《古文尚书冤词》以难阎,自比于抑洪水,驱猛兽;光绪间有洪良品者,犹著书数十万言,欲翻阎案,意亦同此——以吾侪今日之眼光观之,则诚思想界一大解放。后此,今古文经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六经诸子对待研究,成为问题;中国经典与外国宗教、哲学诸书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其最初之动机实发于此。”
胡渭(1632~1714),初名渭生,字朏明,晚年自号东樵,浙江德清人。康熙二十八年(1689),徐乾学奉诏修《一统志》,延渭及阎若璩、顾祖禹、黄仪等分部纂辑,因得纵观天下郡国之书,又与若璩等互相攻错,学遂益进。所著《易图明辨》一书对于后代最有影响。此书大旨在于辨明宋以来所谓《河图》、《洛书》出自宋道士陈抟,非羲文周孔所有,故与《易》义无关。这个问题一见似乎比前更小,可是此书在事实上却同样具有极大的力量。对这一点,梁启超也说得很为明白:“须知所谓‘无极’,‘太极’,所谓《河图》、《洛书》,实组织‘宋学’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气、言数、言命、言心、言性,无不从此衍出。周敦颐自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程朱辈祖述之,谓为道统所攸寄;于是占领思想界五六百年,其权威几与经典相埒。渭之此书,以《易》还诸羲文周孔,以《图》还诸陈邵,并不为过情之抨击,而宋学已受致命伤。自此,学者乃知宋学自宋学,孔学自孔学,离之双美,合之两伤(此胡氏自序中语);自此,学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谓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别有其途。不宁惟是,我国人好以‘阴阳、五行’说经说理,不自宋始,盖汉以来已然;一切惑世诬民汨灵窒智之邪说邪术皆缘附而起。胡氏此书,乃将此等异说之来历和盘托出,使其不复能依附经训以自重,此实思想之一大革命也。”(《清代学术概论》)(当时具有怀疑精神的学问家此外尚有姚际恒、毛奇龄等,以其影响不及阎胡二氏之大,兹不更赘。)
自阎若璩、胡渭出,考证学的基础虽已逐渐奠定,可是他们的研究方法,漏略颇多。《尚书古文疏证》及《易图明辨》二书也往往杂糅前人之说,取舍并不十分精审。而把他们的精神加以发挥光大,使考证学底于完成者,实为惠栋与戴震,就中戴学的精深尤过于惠。惠栋为吴派的领袖,戴震为皖派的领袖。吴派自惠栋以后,承其学者有沈彤、江声、余萧客、江藩等。这一派大抵好博尊闻,崇奉汉儒,以汉人所是为是,汉人所非为非;他们识见虽高而用心不细,不能区别真是真非,实为最大的缺点。皖派始于戴震,承其学者有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这一派精分真伪,深刻断制,立说一以征验为主,治学精神贵创见,治学方法重致密,所以成绩最好,实系考证学派的中坚。我们此地为便利计虽把二派都归入于汉学派,但是精密讲,惠派乃纯粹的汉学派,而戴派却比较惠派更进一步,是只问“是不是”,而不问“汉不汉”的。
惠栋字定宇,号松厓,元和人。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卒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祖周惕,父士奇,俱长经学,各有著述。栋承家学,益弘其业,著有《九经古义》16卷,《周易述》22卷,《易汉学》8卷,《易例》2卷,《明堂大道录》8卷,《古文尚书考》2卷,《后汉书补注》15卷等,就中以关于《易》学的各书为最重要。
惠氏家学,以博闻强记为入门,以尊古守家法为究竟。栋父士奇于九经、四史、《国语》、《国策》、《楚辞》的文字都能背诵,尝对座客诵《史记·封禅书》终篇,不失一字。其记忆之强如此。士奇在所著《礼说》中说:“康成三《礼》,何休《公羊》,多引汉法,以其去古未远……贾公彦于郑注……之类皆不能疏。…夫汉远于周,而唐又远于汉,宜其说之不能尽通也。况宋以后乎?”可见惠氏家学一以“古今”为“是非”。栋的治学的根本精神也就在此。他曾经说:“汉人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余家四世传经,咸通古义……因述家学,作《九经古义》一书。”(九经古义首述)他的贬宋复汉的态度,可见一斑。他所著《易汉学》专考汉儒的《易》说,内分《孟喜易》二卷,《虞翻易》一卷,《京房易》二卷(附《干宝易》),《郑玄易》一卷,《荀爽易》一卷,举凡汉儒“卦气”、“飞伏”、“爻辰”、“纳甲”等迷妄奇诡之说都叙述梗概。《周易述》则以汉儒《易》说注解《周易》。自今日言,汉儒《易》说的荒谬,较诸宋儒,有过之无不及,而栋却反以为凡宋必伪,凡汉必真。这样,栋信汉人未免太过,所以王引之加以批评,以为“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焦氏丛书卷首王伯申手札)。王氏此言确系的评。梁启超也说:“惠派治学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汉皆好’。其言‘汉经师说与经并行’,意盖欲尊之使侪于经矣。……栋以善《易》名,其治《易》也,于郑玄之所谓‘爻辰’,虞翻之所谓‘纳甲’,荀谞之所谓‘升降’,京房之所谓‘世应’、‘飞伏’与夫‘六日七分’、‘世轨’诸说,一一为之疏通证明;汪中所谓‘千余年不传之绝学’者也。以吾观之,此其矫诬,与陈抟之‘《河图》、《洛书》’有何差别?然彼则因其宋人所诵习也而排之,此则因其为汉人所倡导也而信之,可谓大惑不解。然而当时之人蔽焉,辄以此相尚。……平心论之,此派在清代学术界,功罪参半。笃守家法,令所谓汉学者壁垒森固,旗帜鲜明,此其功也。胶固、盲从褊狭,好排斥异己,以致启蒙时代之怀疑的精神、批评的态度,几夭阏焉,此其罪也。清代学术,论者多称为‘汉学’;其实前此顾王颜诸家所治,并非‘汉学’,后此戴段二王所治,亦并非‘汉学’,其‘纯粹的汉学’,则惠氏一派洵足当之矣。夫不问‘真不真’,惟问‘汉不汉’,以此治学,安能通方?况汉儒经说,派别正繁,其两说绝不相容者甚多,欲盲从其一,则不得不驳斥其他。……然则所谓‘凡汉皆好’之旗帜亦终见其不贯彻而已。”(《清代学术概论》)梁氏此论实系中肯之言。
这样,清代汉学之构成壁垒,固为惠氏一派之功,可是精密讲,清学的优点并不在是;其开辟研究的方法以建立真正的考证学派者实推戴震。震字慎修,一字东原,安徽休宁人。生于世宗雍正元年(1723),卒于高宗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55。震的年代,少江永42岁,少惠栋26岁,与钱大昕、王鸣盛等皆为同时。他自幼颖悟,年10岁,读到朱熹所撰的《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就问他的塾师说:“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言而门人记之?”他的塾师答:“此先儒朱子所注云尔。”问:“朱子何时人?”答:“南宋。”问:“周去宋几何时?”答:“几二千年。”问:“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他的塾师无话可答。这是足以表示他一生研究学问的精神与态度的。他为着考求字义的精确起见,就检阅《说文解字》,三年以后,遂对十三经得到彻底的理解,后来,他向江永问过学,他与惠栋也是师友。他对于音韵、历算、水利等,都有深刻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著作甚多。关于哲学方面者有《原善》三篇及《孟子字义疏证》三卷,尤以后者为他的哲学思想的精华。他自己也曾自负说:“仆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义疏证》为第一。”(段玉裁戴东原集序引)
根据戴震的见解,以为道乃系阴阳五行。《易经》所谓“一阴一阳”,《洪范》所谓水、火、木、金、土五行,都就是道。阴阳包含着五行,因为阴阳各具有五行;五行包含着阴阳,因为五行各具有阴阳。道含有“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作用。道是没有形质的,是形而上的。万物都由道产生,是有形质的,是形而下的。总括一句,阴阳五行的气是形而上的道;万物是由禀受这种气而成的形而下的器。道发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作用,其间有一定的条理。惟其是有条理,才能生生;假使失掉了条理的话,生生的道是就会灭绝的。一物有一物的条理,一种行动有一种行动的条理。这样,万物万事都各含有“理”在内。这种“理”存在于各个事物之中,决不存在于事物之外。换一句话,他所谓理不是超越的而是内含的,不是主观的而是客观的。
就人性讲,他又以为血气心知乃系性的实体,好像阴阳五行是道的实体一样。惟其是有实体,所以可以区分;惟其是可以区分,所以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的不齐,性的实体为血气心知;情、欲、知三者同出于血气心知的自然,换言之,也就是同出于性的自然。所以知、情、欲三者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这样,性包含着知、情、欲三者,其说恰似构造心理学者把知、情、意看做是心的三种要素一样。在他,声、色、臭、味,乃系欲的对象,喜、怒、哀、乐,乃是情的表现,美、丑、是、非乃出知的判定。有声色臭味的欲,才可以养生;有喜怒哀乐的情,才可以接物;有美丑是非的知,才可以通天地鬼神。这样,人性之中是具有欲、情、知三种“能”的,其中,知能辨别美丑是非,因亦能使人们满足入我的情欲,以达到仁、义、礼、智的境界。由此可见欲、情、知三者之同属重要与夫彼此关联之密切了。至就恶的起源论,他以为人类的欲、情、知,每每有失,故有所谓恶。欲的弱点是私,有私然后有贪邪;情的弱点是偏,有偏然后有乖戾;知的弱点是蔽,有蔽然后有差谬。不私,这种欲是仁,是礼义;不偏,这种情是和易平恕;不蔽,这种知是聪明圣智。私、偏、蔽三者之中,私蔽二病最宜摆脱。何谓私?就心的方面讲,叫做“溺”;就政治方面讲,收做“党”;就行为方面讲,叫做“慝”;就事实方面讲,叫做“悖”、“欺”;总括一句,乃系自私。何谓蔽?就心的方面讲,叫做“惑”;就政治方面讲,叫做“偏”;就行为方面讲,叫做“谬”;就事实方面讲,叫做“凿”、“愚”;总括一句,乃系自蔽。对这私与蔽,我们最应讲所以排除的方法。他以为去私在强恕,解蔽在学。所谓“强恕”,就是推己及人,反躬自问的意思。强恕可以平人我的情。无过与不及的情就合乎理。学可以增益人的知识,使人由愚暗变为聪明,知识充足,行为自会趋于适当。去私解蔽,求知重行,才是圣学。概括说,他以为欲、情、知同出于人性的自然,我们决不可把任何一种加以遏止与绝灭。他说:“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充塞仁义。”(孟子字义疏证)所以依据知识使自己的情与欲合于道义,乃系君子自治的方法;使他人依据知识各能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不与道义相背,乃系君子治人的办法。
宋儒以为心“具众理,应万事”,所以其所谓理是主观的,他则以为理是条理的意思,“一物有其条理,一行有其至当”(原善下),所以其所谓理大体是客观的。这可以说是他与宋儒不同的地方。他攻击宋儒,以为宋儒分理与欲为二,把二者看做互不相容,乃是大谬。但是由我们看来,他的攻击虽具一面之理,其实,宋儒所谓人欲,实即欲之失于私的那种私欲,并非指一切的欲望而言。(宋儒把正当的欲望归入于天理之中。)他又以为宋儒的学说都不是《六经》、孔、孟的原意,乃系把老庄释迦的思想加以混糅而成。这却不失为正确的批评。最后,他又对于宋儒理学的流弊,予以强烈的指摘。他说:“而其(指宋儒)所谓理者,同于酷吏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骎骎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东原文集卷八与某书)又说:“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孟子字义疏证)这种议论当然为着矫正时弊而发,其中含有至理,自不待言。
戴氏的思想,在清代哲学史中,固可谓首屈一指,然内容简略,其影响及于后世者亦并不大。震在我国思想史上的价值,照我们看,不在于他的学说的内容,却在于他的治学的精神与治学的方法。震之治学,其精神为“求真”,其方法则为“归纳”。而此“求真”的精神与“归纳”的方法实为考证学派的特征,亦即是清代经学的特长。他尝说:“学者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东原文集答郑用牧书)他主张打破人蔽说:“志存闻道,空所依傍。汉儒训诂,有师承,有时亦傅会。晋人傅会凿空更多。宋人则恃胸臆以为断,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反在其所弃。……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圣贤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源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同上与某书)他又论打破己蔽说:“凡仆所以寻求于遗经,惧圣人之绪言暗汶于后世也。然寻求而有获十分之见者,有未至十分之见者。所谓十分之见,必征诸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钜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以此治经,失不知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识者之辨之也。……既深思自得而近之矣,然后知孰为十分之见,孰为未至十分之见。如绳绳木,昔以为直者,其曲于是可见也。如水准地,昔以为平者,其坳于是可见也。夫然后传其信不传其疑,疑则阙,庶几治经不害。”(东原文集与姚姬传书)我们读此也可想见他求真的精神的彻底;他是主张把一切传统的说法与个人的偏见加以粉碎的。凌廷堪在所撰震的《事略状》内论震的治学的精神说:“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也,吾所谓非,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义理之学是也。”(校礼堂集)凌氏之言极类实证哲学家的口吻,而戴氏的精神在此,清代考证学派的精神亦在此。
至就戴氏一派治学的方法言,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得最好:“第一曰注意:凡常人容易滑眼看过之处,彼善能注意观察,发现其应特别研究之点,所谓读书得间也。……第二曰虚己:注意观察之后,既获有疑窦,最易以一时主观的感想轻下判断,如此则所得之间,行将失去;考证家决不然,先空明其心,绝不许有一毫先入之见存在,惟取客观的资料,为极忠实的研究。第三曰立说:研究非散漫无纪也,先立一假定之说以为标准焉。第四曰搜证:既立一说,绝不遽言为定论,乃广集证据,务求按诸同类之事实而皆合。……等五曰断案,第六曰推论:经数番归纳研究之后,则可以得正确之断案矣;既得断案,则可以推论于同类之事项而无阂也。”梁氏又列举戴氏一派学风的特色十种如下:
“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
二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
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
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認为不德。
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
六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勦说认为大不德。
七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
八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索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
九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体贵朴实简洁,最忌言有枝叶。”(《清代学术概论》)
由此可见戴氏一派所用方法的精密,这种方法在我国学术界中实属新创。
此种治学的精神与治学的方法确具莫大的价值,后世清代学者得在经学方面有莫大的贡献,实由于此。不过戴氏一派只把这种精神与方法应用于故书堆中,不把来应用于自然界上,虽说时代所限,不能强求,却终是一件最可惋惜的事。
戴氏之后继者以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三人为最著名,所以世称戴段二王。三人虽擅长考证,然于思想方面别无建树,故不赘述。又戴氏一派学问的重心固在经学;然经学的附庸,如小学、史学、天算学、地理学、音韵学、律吕学、金石学、校勘学、目录学等,当时所谓“朴学”家(即戴氏一派)也一本此种精神与方法治之,于是举凡自汉以来书册上的学问皆面目改观,焕然一新了。
第五章 公羊学派
在清代学术界,自从考证学放了一道异彩以后,接着又有《公羊》学的勃兴。原来《春秋经》的传有《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三种。《公羊传》与《穀梁传》乃系今文学,为西汉学者们所重视。《左传》晚出,为古文学,系刘歆所首倡,得到了东汉学者们的推崇,西汉董仲舒著有《春秋繁露》一书,开《公羊》学的端绪。东汉何休的《公羊传注》(即《公羊解诂》)就是继承《春秋繁露》的理论,附以他自己的见解而作成的。在于东汉,今古文学两派的争持,极为剧烈;到了汉末,古文学大盛,像马融、服虔、郑玄辈大体都可以说是古文学的大师,尤其是遍注群经的郑玄,可以说是集古文学的大成者。晋代王肃、杜预大体也都属于古文学的系统,由是今文学遂告衰落。唐孔颖达作《十三经注疏》,大都遵守着东汉的古文学,西汉今文学仅存的硕果就只有何休的《公羊传注》。这部书虽说经过了唐徐彥的疏解,可是徐氏并没有创立新的见解,所以《公羊》成为绝学,差不多有二千年的光景了。这样,《公羊传注》实为今文学的中心。在这一部书中,奇异的言论,随处皆是,而这些,在《公羊》学者看来,却都是孔子作《春秋》的原意。在于清末,学者们在考证学上已经走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于是转变方向,大家遂都致力于孔子的微言大义的阐明,所以公羊学派继考证学派而兴,这乃是自然的趋势。
《公羊》学的首倡者乃系庄存与。他所著《春秋正辞》完全从事于所谓“微言大义”的探究,至于训诂名物的考证,在他,是不足取的。他的门人刘逢禄著《春秋公羊经传何氏释例》,用科学的方法,做了一个系统的研究,对于那些何休所谓奇异的言论,颇多发明的地方,而龚自珍往往引《公羊》的言论讥评时政,他对于清末思想的解放,不无影响。他也是一个今文学派的开拓者。魏源著《诗古微》、《书古微》,也是站在《公羊》学的立场,对于古文学家的说法,大加排斥。此外,今文学派重要的著述有:宋翔凤的《论语说义》,邵懿辰的《礼经通论》,陈寿祺的《尚书大传注》。到了王闿运、廖平,今文学的气焰更行高张。最后,康有为综合诸家的言论,严定今古文学的区分,不仅以为凡东汉晚出的经传,出于刘歆伪造,并且对于正统派所尊崇的许慎、郑玄等学者,也竭力加以攻击。他根据《公羊》学的见解,树立了一个“孔子托古改制”的说法。这一面突破了数千年来正统派理论的束缚,一面又开辟了一条怀疑、批评与自由研究的新路。并且对于清末“革命排满”的思想,这也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康有为实是一个今文学派里面的集大成者。
《公羊传》一书乃系孔门子夏的弟子公羊高所作,原意不过在说明孔子尊王的大义。所谓“微言大义”的倡导乃系根据何休《公羊传》注而来。把何休的解释作根据加以引申,这就成为公羊学派的主张。据何休的见解,三科九旨等是《春秋》里面的重要的条例,也就是孔子的“微言大义”。什么叫做三科九旨呢?在他,以为“新周与故宋(殷微子封地),以《春秋》当新王(鲁)”,这是一科三旨;“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这是二科六旨;“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这叫做三科九旨(其实只有三科八旨,据一般学者的推测,似应加“内外合一或夷夏合一”一条,这一条想系何休一时的遗漏)。又一说以为所谓三科系存三统,张三世,异内外,所谓九旨乃系时、月、日、王、天王、天子、讥、贬、绝。这二说是并存的。而所谓孔子的“微言大义”之中对于清末《公羊》学者最称重要者,要推“《春秋》三世”与“《春秋》大九世之仇”的二点,因为这二点对于当时政治与思想的改革上大有关系的缘故。
所谓《春秋》三世乃系《公羊传》对于《春秋》自鲁隐公至哀公十二代242年间的事件的记录的方法。根据孔子见、闻、传闻三个时代的标准,把《春秋》十二代分做三世。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五代叫做“据乱之世”,是孔子“传闻之世”;文公、宣公、成公、襄公四代叫做“升平之世”,是孔子“所闻之世”;昭公、定公、哀公三代叫做“太平之世”,是孔子“所见之世”。“升平之世”乃系《礼记》的《礼运篇》所谓“小康之世”。“太平之世”乃系所谓“大同之世”。由“据乱之世”而“升平之世”而“太平之世”,社会是渐渐进展的。当时天下所以称为太平的原因在于孔子的出现与《春秋》的编著。这是《春秋》三世的大意。其实,这种说法未必是孔子的本意,且与事实不符。例如所谓孔子所传闻的“据乱之世”曾经有齐桓公、晋文公拥戴周室的事实,而在所谓孔子所见的“太平之世”,乱臣贼子反而层出不穷,连升平都说不上,更怎样能说是一个一内外、统夷夏的“太平之世”?所以这三世说实在逃不了牵强附会的批评。可是清末《公羊》学者据“三世异辞”的说法转来说明人类社会演进的历程,这却不失为他们的创见。
所谓“《春秋》大九世之仇”的由来,乃系鲁庄公四年齐襄公灭纪的事件,《春秋》所记的是“纪侯大去其国”。根据《公羊传》的解释,以为襄公九世祖哀公曾经被纪侯的先祖所谗杀,这次襄公灭纪乃系报复九世的仇怨。《春秋》不记作襄公灭纪,而说是“纪侯大去其国”,这显然寓有赞美襄公的意思。换一句话,这种复仇乃系孔子所承认的《春秋》的大义。这样,九世的家仇既应报复,百世的国仇自更不待言了。所以这恰好做了清末兴汉排满工作的理论上的根据。
康有为(1858~1927)字广夏,号长素,广东南海人。他生于清文宗咸丰八年,死于民国十六年。他初从学于朱九江(名次琦),喜读《周礼》,曾著《政学通议》,后来得到廖平(1852~1932)的著述,遂抛弃他过去的主张,从事于《公羊》大同学说的研究。他年30(1889),伏阙上书,轰动全国。顽固保守的清政府,认他的改革方案是书生的梦想,不予采纳。他失望地回到他的故乡,在万木草堂开始讲学的工作,他的名弟子像陈千秋、梁启超(1873~1930),都是识见卓越,富有干才的人物,于是逐渐引起了世人的注意。1894年中日战役以后,他在北平纠合青年学生数千人公车上书,倡言变法自强,清德宗与一般进步的大臣接受了这些建议,咸谋变法维新。后事败,他逃到日本,这就是所谓“戊戌政变”(1898)。他的政治生活从此便告结束。有为根据《公羊》学张三世的主张以为社会是逐渐进化的,大同之世是社会进化最高的阶段。可是这个理想现代还不能够实现,现代是小康之世,只能实施君主立宪政治。这样,他不主张排满,他遂成了一个保皇党的领袖。他的著书有《新学伪经考》、《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孟子微》、《孔子改制考》、《大同书》、《春秋公羊传注》、《孟子大义述》等。《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是整理旧学的著作,属消极的破坏的方面,《大同书》是表现他的创见的作品,属积极的建设的方面。
据有为的见解,孔子是一个以素王自居,托古改制的人。孔子作六经对于古籍与古人的言论,取舍进退,都有一定的宗旨,决不是如后人所说只做了删述的工作。孔子的改制,以托古为手段。他假托尧舜,发挥自己的意见。尧舜是否真有其人,实不可考,退一步说,即承认尧舜的存在,这二人也不过是两个平常的人物。至于经典上所记载的尧舜的崇高的品格与伟大的事业,都出于孔子的演染。所谓尧舜实不过是孔子理想上所构成的人格罢了。不仅孔子如此,后来老子的假托黄帝,墨子的假托大禹,许行的假托神农,无一不是托古改制。他们无非想依托一个古代的人物,来发挥自己的主张,以便号召一般世人而已。孔子是一个改革家,《春秋》是他的立法的方案。有为因此对于《公羊传注》所谓“通三统”、“张三世”的主张,加以发挥。在他,夏、商、周三个不同的时代是随时因革的。这就是所谓“通三统”。至于“三世”就是前面已经说过的据乱之世、升平之世、太平之世,一世之中又有三世;据乱之世有太平,太平之世有据乱。例如族制亲亲,是据乱的据乱;内其国,是据乱的太平;中国与夷狄合一,是太平的据乱;众生一律平等,是太平的太平。一世之中既有三世,那么,可推为九世、二十七世、八十一世,以至于无穷。这是社会进化的历程,而改革愈多,进步愈大。他这种改制的主张,富有社会的改造的意味,自不待言。他又以为这种社会进化的历程有一定的步骤和程序,不许我们躐等。天下大同虽说是孔子的理想,可是到我们现代还是不能实现,因为现代还是小康之世的缘故。关于这一点,他又是一个比较保守的思想家了。他又把孔子尊为“素王”,为“教主”,结果,孔子竟变成了一个神秘的人物。这种理论当然是难逃荒谬之讥的。
在于有为,孔子虽说倡导了“三世”的说法,可是关于太平之世的大同的意义,没有说得详尽。他乃根据孔子的仁的原理来阐明大同的精义。他以为人有知觉,所以有苦乐。头脑灵敏,与外界相接触时,自生适与不适二种不同的感觉。适宜于头脑的为乐,予以接受,不适宜于头脑的为苦,予以拒绝。求乐去苦乃系人类所共同企图的目标。苦的种类大概有六大类:(一)投胎,夭折,废疾,蛮野,边地,奴婢,妇女,叫做人生之苦;(二)水旱饥荒,疫疠,火焚,水灾,火山,屋坏,船沉,蝗虫,叫做天灾之苦;(三)鳏寡,孤独,疾病无医,贫穷卑贱,叫做人道之苦;(四)刑狱,苛税,兵役,阶级,压制,有国,有家,叫做人治之苦;(五)愚蠢,雠怨,劳苦,爱恋,牵累,愿欲,叫做人情之苦;(六)富人,贵者,老寿,帝王,神圣,仙佛,叫做人所尊羡的苦。这一切苦的根源乃系由于九界。什么叫做九界呢?(一)国界,分疆土部落;(二)级界,分贵贱清浊;(三)种界,分黄白棕黑;(四)形界,分男女;(五)家界,分父子夫妇;(六)业界,分农工商;(七)乱界,有不平,不道,不同,不公之法;(八)类界,分人类鸟兽虫鱼;(九)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不可思议。救苦的方法在解除这九界的束缚。去国界可以一大地;去级界可以平民族;去种界可以统一人类;去形界可以男女并立;去家界可以各为天民;去产界可以公享生业;去乱界可以获得世界的和平;去类界可以泛爱众生;去苦界可以达到极乐。这样的世界才算得是他所谓“太平之世”与“大同之道”了。而考大同学说之所以能够存在乃因人类都各具有不忍人之心。最后,他订定了一个大同社会的计划,其纲目如下:
(一)无国家,全世界分若干区域,而置一总政府。
(二)总政府及区政府,皆由民选。
(三)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
(四)妇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儿童出胎者入育婴院。
(五)儿童按年入蒙养院及各级学校。
(六)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
(七)病则入养病院,老则入养老院。
(八)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为各区最高之设备,入者得最高之享乐。
(九)成年男女,例须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
(十)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劳作所入自由享用。
(十一)警惰为最严之刑罚。
(十二)学术上有新发明者及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别劳绩的,得殊奖。
(十三)死则火葬,火葬场比邻为肥料工厂。
有为思想的奔放,于此可见一斑。他真不愧为清末的一个富于想像的学问家。有为之后,谭嗣同也是一个公羊学派的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