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 第四章 汉学派(考证学派)

第四章 汉学派(考证学派)

萧一山在所著《清代通史》(中卷549页)说:“自顾炎武攻击晚明之空疏,以‘经学即理学’之言相号召,于是清代学风日趋朴实。清初之阎若璩、胡渭、毛奇龄、万斯大、王夫之诸人皆以生平之全力,一意于经,其成绩已略近于乾嘉学派之精神矣。惟其时门径初辟方法未精,成绩虽多,而精核者寥寥。且诸大师感于时势之激刺,慨然有经济之思,喜谈经国政要,亦不尽与乾嘉学者‘为学问而治学问’之精神相同。又其时理学之残脉犹存,程朱陆王之余绪,犹复深印于人心,其为理学保守门户者固勿论矣,即乾嘉学者所崇奉之,顾、阎、胡,间亦杂糅前人之论,而别择未严,清代经学之特色尚未见也。自元和惠栋严画汉宋之界,其弟子江声、余萧客承之、于是汉学之壁垒乃森严矣。戴震继起,‘分析条理,img134严密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章炳麟检论清儒篇语)由好古进而为精核,由信古进而为创造,提倡考证之精神,建立治学的方法,其弟子段玉裁、王念孙继之,益精核无伦,而清代考证之真精神乃确立矣。故论乾嘉学派者虽不能不推惠栋有创始之功,然言夫真正建设,则应以戴震为大宗焉。”萧氏之言大体是确当的。

如前所述,清初诸大师大都黜明崇宋,并各带有考证的色彩,顾炎武固不必说,黄宗羲等亦无一不然。至于阎若璩及胡渭,其注重考证更为明显,阎氏所著《尚书古文疏证》及胡氏所著《易图明辨》二书实可以说是清代考证学的先声。我们虽谓惠戴之学发源于阎胡二氏,亦不为过。

阎若璩(1636~1704)字百诗,晚年自号潜邱;先世居山西太原县,五世祖始移淮安,他自署太原,盖指原籍而言。年20,读《古文尚书》,即疑其伪,研究至三十余年之久,乃尽得其症结的所在,著《尚书古文疏证》8卷,引经据古,一一陈述其矛盾与错误,于是东晋晚出的《古文尚书》25篇及同时出现的《孔安国尚书传》皆被断为伪书。此书之伪,自宋朱熹元吴澄以来,学者也间有加以怀疑者,可是他们仅止于怀疑,因有所顾忌而不敢明白断定。自若璩的《疏证》出,此书之伪乃成定论。固然,辨别古书二十余篇的真伪,一见似乎不甚重要,但是事实不然,其影响于此后的学术界者却至为宏大。梁启超在所著《清代学术概论》说得最为透彻:“夫辨十数篇之伪书,则何关轻重?殊不知此伪书者,千余年来,举国学子人人习之,七八岁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历代帝王,经筵日讲,临轩发策,咸所依据尊尚;毅然悍然辞而辟之,非天下之大勇固不能矣。自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以来,国人之对于六经,只许征引,只许解释,不许批评研究;韩愈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若对于经文之一字一句稍涉拟议,便自觉陷于‘非圣无法’,蹙然不自安于其良心,非特畏法网惮清议而已。凡事物之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许作为学问上研究之问题,一作为问题,其神圣之地位固已摇动矣。今不唯成为问题而已,而研究之结果,乃知畴昔所共奉为神圣者,其中一部分实粪土也,则人心之受刺激,起惊愕而生变化,宜何如者?盖自兹以往,而一切经文皆可以成为研究之问题矣;再进一步,而一切经义皆可以成为研究之问题矣。以旧学家眼光观之,直可指为人心世道之忧,——当时毛奇龄著《古文尚书冤词》以难阎,自比于抑洪水,驱猛兽;光绪间有洪良品者,犹著书数十万言,欲翻阎案,意亦同此——以吾侪今日之眼光观之,则诚思想界一大解放。后此,今古文经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六经诸子对待研究,成为问题;中国经典与外国宗教、哲学诸书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其最初之动机实发于此。”

胡渭(1632~1714),初名渭生,字朏明,晚年自号东樵,浙江德清人。康熙二十八年(1689),徐乾学奉诏修《一统志》,延渭及阎若璩、顾祖禹、黄仪等分部纂辑,因得纵观天下郡国之书,又与若璩等互相攻错,学遂益进。所著《易图明辨》一书对于后代最有影响。此书大旨在于辨明宋以来所谓《河图》、《洛书》出自宋道士陈抟,非羲文周孔所有,故与《易》义无关。这个问题一见似乎比前更小,可是此书在事实上却同样具有极大的力量。对这一点,梁启超也说得很为明白:“须知所谓‘无极’,‘太极’,所谓《河图》、《洛书》,实组织‘宋学’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气、言数、言命、言心、言性,无不从此衍出。周敦颐自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程朱辈祖述之,谓为道统所攸寄;于是占领思想界五六百年,其权威几与经典相埒。渭之此书,以《易》还诸羲文周孔,以《图》还诸陈邵,并不为过情之抨击,而宋学已受致命伤。自此,学者乃知宋学自宋学,孔学自孔学,离之双美,合之两伤(此胡氏自序中语);自此,学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谓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别有其途。不宁惟是,我国人好以‘阴阳、五行’说经说理,不自宋始,盖汉以来已然;一切惑世诬民汨灵窒智之邪说邪术皆缘附而起。胡氏此书,乃将此等异说之来历和盘托出,使其不复能依附经训以自重,此实思想之一大革命也。”(《清代学术概论》)(当时具有怀疑精神的学问家此外尚有姚际恒、毛奇龄等,以其影响不及阎胡二氏之大,兹不更赘。)

自阎若璩、胡渭出,考证学的基础虽已逐渐奠定,可是他们的研究方法,漏略颇多。《尚书古文疏证》及《易图明辨》二书也往往杂糅前人之说,取舍并不十分精审。而把他们的精神加以发挥光大,使考证学底于完成者,实为惠栋与戴震,就中戴学的精深尤过于惠。惠栋为吴派的领袖,戴震为皖派的领袖。吴派自惠栋以后,承其学者有沈彤、江声、余萧客、江藩等。这一派大抵好博尊闻,崇奉汉儒,以汉人所是为是,汉人所非为非;他们识见虽高而用心不细,不能区别真是真非,实为最大的缺点。皖派始于戴震,承其学者有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这一派精分真伪,深刻断制,立说一以征验为主,治学精神贵创见,治学方法重致密,所以成绩最好,实系考证学派的中坚。我们此地为便利计虽把二派都归入于汉学派,但是精密讲,惠派乃纯粹的汉学派,而戴派却比较惠派更进一步,是只问“是不是”,而不问“汉不汉”的。

惠栋字定宇,号松厓,元和人。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卒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祖周惕,父士奇,俱长经学,各有著述。栋承家学,益弘其业,著有《九经古义》16卷,《周易述》22卷,《易汉学》8卷,《易例》2卷,《明堂大道录》8卷,《古文尚书考》2卷,《后汉书补注》15卷等,就中以关于《易》学的各书为最重要。

惠氏家学,以博闻强记为入门,以尊古守家法为究竟。栋父士奇于九经、四史、《国语》、《国策》、《楚辞》的文字都能背诵,尝对座客诵《史记·封禅书》终篇,不失一字。其记忆之强如此。士奇在所著《礼说》中说:“康成三《礼》,何休《公羊》,多引汉法,以其去古未远……贾公彦于郑注……之类皆不能疏。…夫汉远于周,而唐又远于汉,宜其说之不能尽通也。况宋以后乎?”可见惠氏家学一以“古今”为“是非”。栋的治学的根本精神也就在此。他曾经说:“汉人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余家四世传经,咸通古义……因述家学,作《九经古义》一书。”(九经古义首述)他的贬宋复汉的态度,可见一斑。他所著《易汉学》专考汉儒的《易》说,内分《孟喜易》二卷,《虞翻易》一卷,《京房易》二卷(附《干宝易》),《郑玄易》一卷,《荀爽易》一卷,举凡汉儒“卦气”、“飞伏”、“爻辰”、“纳甲”等迷妄奇诡之说都叙述梗概。《周易述》则以汉儒《易》说注解《周易》。自今日言,汉儒《易》说的荒谬,较诸宋儒,有过之无不及,而栋却反以为凡宋必伪,凡汉必真。这样,栋信汉人未免太过,所以王引之加以批评,以为“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焦氏丛书卷首王伯申手札)。王氏此言确系的评。梁启超也说:“惠派治学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汉皆好’。其言‘汉经师说与经并行’,意盖欲尊之使侪于经矣。……栋以善《易》名,其治《易》也,于郑玄之所谓‘爻辰’,虞翻之所谓‘纳甲’,荀谞之所谓‘升降’,京房之所谓‘世应’、‘飞伏’与夫‘六日七分’、‘世轨’诸说,一一为之疏通证明;汪中所谓‘千余年不传之绝学’者也。以吾观之,此其矫诬,与陈抟之‘《河图》、《洛书》’有何差别?然彼则因其宋人所诵习也而排之,此则因其为汉人所倡导也而信之,可谓大惑不解。然而当时之人蔽焉,辄以此相尚。……平心论之,此派在清代学术界,功罪参半。笃守家法,令所谓汉学者壁垒森固,旗帜鲜明,此其功也。胶固、盲从褊狭,好排斥异己,以致启蒙时代之怀疑的精神、批评的态度,几夭阏焉,此其罪也。清代学术,论者多称为‘汉学’;其实前此顾王颜诸家所治,并非‘汉学’,后此戴段二王所治,亦并非‘汉学’,其‘纯粹的汉学’,则惠氏一派洵足当之矣。夫不问‘真不真’,惟问‘汉不汉’,以此治学,安能通方?况汉儒经说,派别正繁,其两说绝不相容者甚多,欲盲从其一,则不得不驳斥其他。……然则所谓‘凡汉皆好’之旗帜亦终见其不贯彻而已。”(《清代学术概论》)梁氏此论实系中肯之言。

这样,清代汉学之构成壁垒,固为惠氏一派之功,可是精密讲,清学的优点并不在是;其开辟研究的方法以建立真正的考证学派者实推戴震。震字慎修,一字东原,安徽休宁人。生于世宗雍正元年(1723),卒于高宗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55。震的年代,少江永42岁,少惠栋26岁,与钱大昕、王鸣盛等皆为同时。他自幼颖悟,年10岁,读到朱熹所撰的《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就问他的塾师说:“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言而门人记之?”他的塾师答:“此先儒朱子所注云尔。”问:“朱子何时人?”答:“南宋。”问:“周去宋几何时?”答:“几二千年。”问:“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他的塾师无话可答。这是足以表示他一生研究学问的精神与态度的。他为着考求字义的精确起见,就检阅《说文解字》,三年以后,遂对十三经得到彻底的理解,后来,他向江永问过学,他与惠栋也是师友。他对于音韵、历算、水利等,都有深刻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著作甚多。关于哲学方面者有《原善》三篇及《孟子字义疏证》三卷,尤以后者为他的哲学思想的精华。他自己也曾自负说:“仆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义疏证》为第一。”(段玉裁戴东原集序引)

根据戴震的见解,以为道乃系阴阳五行。《易经》所谓“一阴一阳”,《洪范》所谓水、火、木、金、土五行,都就是道。阴阳包含着五行,因为阴阳各具有五行;五行包含着阴阳,因为五行各具有阴阳。道含有“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作用。道是没有形质的,是形而上的。万物都由道产生,是有形质的,是形而下的。总括一句,阴阳五行的气是形而上的道;万物是由禀受这种气而成的形而下的器。道发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作用,其间有一定的条理。惟其是有条理,才能生生;假使失掉了条理的话,生生的道是就会灭绝的。一物有一物的条理,一种行动有一种行动的条理。这样,万物万事都各含有“理”在内。这种“理”存在于各个事物之中,决不存在于事物之外。换一句话,他所谓理不是超越的而是内含的,不是主观的而是客观的。

就人性讲,他又以为血气心知乃系性的实体,好像阴阳五行是道的实体一样。惟其是有实体,所以可以区分;惟其是可以区分,所以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的不齐,性的实体为血气心知;情、欲、知三者同出于血气心知的自然,换言之,也就是同出于性的自然。所以知、情、欲三者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这样,性包含着知、情、欲三者,其说恰似构造心理学者把知、情、意看做是心的三种要素一样。在他,声、色、臭、味,乃系欲的对象,喜、怒、哀、乐,乃是情的表现,美、丑、是、非乃出知的判定。有声色臭味的欲,才可以养生;有喜怒哀乐的情,才可以接物;有美丑是非的知,才可以通天地鬼神。这样,人性之中是具有欲、情、知三种“能”的,其中,知能辨别美丑是非,因亦能使人们满足入我的情欲,以达到仁、义、礼、智的境界。由此可见欲、情、知三者之同属重要与夫彼此关联之密切了。至就恶的起源论,他以为人类的欲、情、知,每每有失,故有所谓恶。欲的弱点是私,有私然后有贪邪;情的弱点是偏,有偏然后有乖戾;知的弱点是蔽,有蔽然后有差谬。不私,这种欲是仁,是礼义;不偏,这种情是和易平恕;不蔽,这种知是聪明圣智。私、偏、蔽三者之中,私蔽二病最宜摆脱。何谓私?就心的方面讲,叫做“溺”;就政治方面讲,收做“党”;就行为方面讲,叫做“慝”;就事实方面讲,叫做“悖”、“欺”;总括一句,乃系自私。何谓蔽?就心的方面讲,叫做“惑”;就政治方面讲,叫做“偏”;就行为方面讲,叫做“谬”;就事实方面讲,叫做“凿”、“愚”;总括一句,乃系自蔽。对这私与蔽,我们最应讲所以排除的方法。他以为去私在强恕,解蔽在学。所谓“强恕”,就是推己及人,反躬自问的意思。强恕可以平人我的情。无过与不及的情就合乎理。学可以增益人的知识,使人由愚暗变为聪明,知识充足,行为自会趋于适当。去私解蔽,求知重行,才是圣学。概括说,他以为欲、情、知同出于人性的自然,我们决不可把任何一种加以遏止与绝灭。他说:“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充塞仁义。”(孟子字义疏证)所以依据知识使自己的情与欲合于道义,乃系君子自治的方法;使他人依据知识各能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不与道义相背,乃系君子治人的办法。

宋儒以为心“具众理,应万事”,所以其所谓理是主观的,他则以为理是条理的意思,“一物有其条理,一行有其至当”(原善下),所以其所谓理大体是客观的。这可以说是他与宋儒不同的地方。他攻击宋儒,以为宋儒分理与欲为二,把二者看做互不相容,乃是大谬。但是由我们看来,他的攻击虽具一面之理,其实,宋儒所谓人欲,实即欲之失于私的那种私欲,并非指一切的欲望而言。(宋儒把正当的欲望归入于天理之中。)他又以为宋儒的学说都不是《六经》、孔、孟的原意,乃系把老庄释迦的思想加以混糅而成。这却不失为正确的批评。最后,他又对于宋儒理学的流弊,予以强烈的指摘。他说:“而其(指宋儒)所谓理者,同于酷吏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骎骎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东原文集卷八与某书)又说:“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孟子字义疏证)这种议论当然为着矫正时弊而发,其中含有至理,自不待言。

戴氏的思想,在清代哲学史中,固可谓首屈一指,然内容简略,其影响及于后世者亦并不大。震在我国思想史上的价值,照我们看,不在于他的学说的内容,却在于他的治学的精神与治学的方法。震之治学,其精神为“求真”,其方法则为“归纳”。而此“求真”的精神与“归纳”的方法实为考证学派的特征,亦即是清代经学的特长。他尝说:“学者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东原文集答郑用牧书)他主张打破人蔽说:“志存闻道,空所依傍。汉儒训诂,有师承,有时亦傅会。晋人傅会凿空更多。宋人则恃胸臆以为断,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反在其所弃。……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圣贤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源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同上与某书)他又论打破己蔽说:“凡仆所以寻求于遗经,惧圣人之绪言暗汶于后世也。然寻求而有获十分之见者,有未至十分之见者。所谓十分之见,必征诸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钜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以此治经,失不知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识者之辨之也。……既深思自得而近之矣,然后知孰为十分之见,孰为未至十分之见。如绳绳木,昔以为直者,其曲于是可见也。如水准地,昔以为平者,其坳于是可见也。夫然后传其信不传其疑,疑则阙,庶几治经不害。”(东原文集与姚姬传书)我们读此也可想见他求真的精神的彻底;他是主张把一切传统的说法与个人的偏见加以粉碎的。凌廷堪在所撰震的《事略状》内论震的治学的精神说:“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也,吾所谓非,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义理之学是也。”(校礼堂集)凌氏之言极类实证哲学家的口吻,而戴氏的精神在此,清代考证学派的精神亦在此。

至就戴氏一派治学的方法言,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得最好:“第一曰注意:凡常人容易滑眼看过之处,彼善能注意观察,发现其应特别研究之点,所谓读书得间也。……第二曰虚己:注意观察之后,既获有疑窦,最易以一时主观的感想轻下判断,如此则所得之间,行将失去;考证家决不然,先空明其心,绝不许有一毫先入之见存在,惟取客观的资料,为极忠实的研究。第三曰立说:研究非散漫无纪也,先立一假定之说以为标准焉。第四曰搜证:既立一说,绝不遽言为定论,乃广集证据,务求按诸同类之事实而皆合。……等五曰断案,第六曰推论:经数番归纳研究之后,则可以得正确之断案矣;既得断案,则可以推论于同类之事项而无阂也。”梁氏又列举戴氏一派学风的特色十种如下:

“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

二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

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

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認为不德。

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

六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勦说认为大不德。

七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

八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索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

九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体贵朴实简洁,最忌言有枝叶。”(《清代学术概论》)

由此可见戴氏一派所用方法的精密,这种方法在我国学术界中实属新创。

此种治学的精神与治学的方法确具莫大的价值,后世清代学者得在经学方面有莫大的贡献,实由于此。不过戴氏一派只把这种精神与方法应用于故书堆中,不把来应用于自然界上,虽说时代所限,不能强求,却终是一件最可惋惜的事。

戴氏之后继者以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三人为最著名,所以世称戴段二王。三人虽擅长考证,然于思想方面别无建树,故不赘述。又戴氏一派学问的重心固在经学;然经学的附庸,如小学、史学、天算学、地理学、音韵学、律吕学、金石学、校勘学、目录学等,当时所谓“朴学”家(即戴氏一派)也一本此种精神与方法治之,于是举凡自汉以来书册上的学问皆面目改观,焕然一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