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学派(即义理学派)
清初宋学派中的主要的学者为孙奇逢、黄宗羲、顾炎武、李颙及王夫之。五人里面,顾王二人黜明崇宋;孙黄李三人则主调和宋明,而就中黄氏为王学遗绪,不过主张以读书穷理来补救王学末流的空疏之弊,故其王学的色彩最为浓厚。
孙奇逢,字启泰,号夏峰,又号钟元,直隶容城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十二年(1584),卒于清圣祖康熙十四年(1675)。清初诸儒以夏峰最为老师。夏峰在明季已有显名,其学本出阳明的系统,晚年则想综合程朱陆王的异同以归于一。他年青时曾与左光斗、魏大中等以气节相尚。熹宗天启年间,魏忠贤乱政,大兴党狱,左魏诸公都被逮,他不避危祸,力为营救,义声震于一世。鼎革后,清圣祖闻其贤,屡征不起,渡河隐居苏门的夏峰,讲学授徒以终。著有《理学宗传》26卷,《理学传心纂要》8卷及《夏峰先生集》60卷等。就中《理学宗传》一书为自汉以来各哲学家的学案,系他生平最致力的著作。
奇逢的思想,初以象山、阳明为宗,晚更和通朱子之学。他的特长在于破除门户之见。所撰《理学宗传》一书把从汉迄明的儒家的传记加以搜辑。他特表宋代的周、程、张、邵、朱、陆及明代的薛(敬轩)、王(阳明)、罗(念菴)、顾(宪成)诸子为儒家的正宗,汉董仲舒以下迄明季诸儒中谨守绳墨者次之,如龙溪等出入老佛,则附之于后方,可见他的态度对宋明二学是不偏不倚的。他的论学以慎独为宗,主张在人伦日用间体认天理。他尝言喜怒哀乐中节,视听言动合礼,子臣弟友尽分,乃系终身行之而不能完成的一种事业。他又说自七十以往,每阅十年工夫加密,而独知之地不敢自欺,无或稍懈。他的涵养之深与体道之精,可见一斑。他对所谓天理与以解释,以为树立天理与阐明天理者乃圣贤之事。他曾经说:“圣贤为天地而立心,为生民而立命,其心及今,尚为存在。”“人者,天地之心也。人失其为人,天地何以清宁?故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者,圣贤之事也。明王不作,圣人已远。尧、舜、孔子之心至今在此。非人也,天也。”(语录)推他的意思,天地之心(天理)虽可以说是人心的本体,可是阐明心命的奥义者却为圣人之事。可见他站在折衷朱王的立场,一面既不否认“心即理”之说;一面却又明白承认“圣人体仁以为天下之仪表,故当以圣贤遗意为标的,穷理以进”的主张。
李颙,字中孚,号二曲,西安盩厔人。他生于明熹宗天启六年(1626),卒于清圣祖康熙四十四年(1705)。家贫无书,从人借读自经史百家以至二氏之书无不遍观。后弃去学问,从事静坐观心,大有所得。曾讲学江南,门徒甚众。清廷屡加征召,至以死拒。晚年悟虚名为累,乃闭户不复接人,惟顾炎武至,加以款待而已。当时南有黄宗羲,北有孙奇逢,西有李颙,世人称为三大儒。颙的著作有《全集》26卷(《四书反身录》8卷亦在其内)及《十三经纠谬》,《二十一史纠谬》等。就中,《反身录》一书最称精辟。
颙的思想,与奇逢同,亦主兼取陆王程朱,不偏一面。他尝答门人问“朱陆异同”说:“陆之教人,一洗支离锢蔽之陋,在儒教中最为儆切;使人言下爽畅醒豁,以自有所得。朱之教人也,循循有序,恪守洙泗家法,中正平实,极便初学。要之,二先生均于世教人心有大功,不可轻为低昂也。中于先入之言,抑彼取此,亦未可谓善学也。”(全集卷四)他又说:“孔子以博文约礼之训,上接虞廷精一之传;千岁之下,渊源相承,确守不变,惟朱子为得其宗,生平自励励人,一以居敬穷理为主。穷理即孔门之博文,居敬即孔门之约礼,内外本末,一齐俱到,此正学也。故尊朱即所以尊孔也。然今人亦知辟象山,尊朱子,及考其所谓尊,则不过训诂文义而已,至于朱子内外本末之兼诣,主敬禔躬实修之旨,则缺如,吾不知如何也。况下学循序之功。象山虽疏于朱子,然其为学也,先立其大者,峻义利之防,亦自不可得而掩之也。今日尊朱者能如是乎?而徒以区区语言文字之末,辟陆尊朱,则多见其不知量也。”(全集卷十五)他的兼采朱陆,并重内外,可见一斑。他又极重践履,尝教诲门人说:“重实行不尊见闻,论人品不论材艺。”“我这里论学,却不欲人间讲泛论。只要各人自觅各人受病之所在,知有某病,即思自医某病,即此便是入门。”这样,当做儒家,他的见解可以说是极公正极周密的。
梁启超说:“吾于清初大师,最尊顾黄王颜,皆明学反动所产也。”又说:“顾黄王颜,同一王学之反动也,而其反动所趋之方向各不同。黄氏始终不非王学,但是正其末流之空疏而已;顾王两氏黜明存宋,而顾尊考证,王好名理;若颜氏者,则明目张胆以排程朱陆王,而亦菲薄传注考证之学,故所谓宋学汉学者,两皆唾弃。”(《清代学术概论》)这些话甚得要领。现在拟于本章里面先述顾黄王三家,至于颜元,则让后章。
顾炎武,本名绛,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一年(1613),卒于清圣祖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70。明季屡应试不第,遂弃学业屏居山中,讲求明体达用经世济人之学。明亡,他纠合同志,共举义兵,不成,昆山城破,母年60,对炎武说:“我虽妇人,受国恩矣,今必死”,绝食而殁。临终戒后人勿仕二姓。炎武自是益刻励为学,周游天下,所至考其山川风俗,古今治乱之迹,自金石碑碣以及地理经济之学无所不通。他出游时,后车满载书籍以作实地研究的参考。见闻既广,卓然自成一家,当世都视为通儒。康熙十六年,卜居陕西的华阴。诸生请他讲学,他拒绝,说:“近日李二曲亦以聚徒讲学得名,遂招逼迫,几至凶死,虽威武不屈,然名之累则已甚。”康熙十七年,诏征博学鸿儒。诸公卿争欲罗致,他豫使在京的门人加以拒绝说:“刀绳俱在,勿速我死!”他著作甚多,有《日知录》32卷,《补遗》4卷,《天下郡国利病书》120卷,《肇域记》100卷,《音学五书》38卷,《五经异同》3卷,《左传杜解补正》3卷,《九经误字》1卷,《石经考》1卷,《金石文字记》6卷,《经世编》12卷,《下学指南》6卷,《文集》6卷,《诗集》5卷,《历代帝王宅京记》10卷,《昌平山水记》2卷等。
炎武对于晚明学风首施猛烈的攻击,以为阳明之罪与王夷甫、王介甫相等。他说:“今之君子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亭林文集》答友人论学书)“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驾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日知录》)“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后贤乎?”(《日知录》)晚明王学类于狂禅,炎武的竭力排斥,亦属理所当然。自兹而后,王学遂渐告衰熄,所以他的大声疾呼对于清代思潮的转向碓有很大的力量。炎武之学大体宗尚程朱。他力辟阳明所主张的朱子晚年定论的错误,他注重实践,并主张以平近著实教人。他论为学的要旨说:“博学于文,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天下国家,皆学之事。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下学指南)他又“以为圣人之道下学上达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三《礼》、《周易》、《春秋》;其用之于身,在出处辞受取与;其施之于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书皆以拨乱反正,移风易俗,以驯至乎治平之用,而无益者一切不谈”。(亭林文集与友人书)这样,炎武的践履笃实是与程朱如出一辙。炎武又树立了“经学即理学”的标语,以为舍经学外别无所谓理学,“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推测起来,他这些话大概为反对象山“六经皆我注脚”的主张而发,实也为反对当时专尚浮虚的王学而发。他的黜陆王,崇程朱,由此可见,而清代朴学之风亦炎武此语有以启之。
炎武在消极方面打破了王学;而在积极方面,他在哲理上固无特殊的建设,但在方法上却有莫大的贡献。他所创立的新方法实为清代考证学派所以出现的导火线。梁启超说得最好:“炎武所以能当一代开派宗师之名者何在?则在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而已。约举有三:一曰贵创。炎武之言曰,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其论著书之难曰,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日知录》)其《日知录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故凡炎武所著书,可决其无一语蹈袭故人。其论文也亦然。曰,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日知录》)又曰,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亭林文集与友人书)观此知摹仿依傍,炎武所最恶也。二曰博证。《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云,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此语最能传炎武治学法门。全祖望云,凡先生之游,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相合,即发书而对勘之。(亭林先生神道表)盖炎武研学之要诀在是;论一事必举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韵之学也,曰……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音论)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学的研究法;乾嘉以还,学者固所共习,在当时则固炎武所自创也。三曰致用。炎武之言曰,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愚不揣有见于此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与人书)彼诚能践其言,其终身所撰著,盖不越此范围;其所谓用者果真为有用与否,此属别问题;要之其标实用主义以为鹄,务使学问与社会之关系增加密度,此实对于晚明之帖括派清谈派施一大针砭;清代儒者以朴学自命以示别于文人,实炎武启之;最近数十年以经术而影响于政体,亦远绍炎武之精神也。”(《清代学术概论》)启超对于炎武,可谓推崇备至了。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又号梨洲,浙江余姚人。生于明神宗万历三十七年(1609),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四年(1695)。父尊素以劾魏忠贤,死于诏狱(时宗羲年17)。毅宗即位,宗羲袖铁锥草疏入京,讼冤。至则忠贤已诛,因手刺杀父的狱卒,上书请诛阉党,其性情热烈如此。归里后肆力于学,对于经史、天算、百家、九流以及释道之书无所不窥。遵父遗命,就学于刘宗周(蕺山)之门。他又依据其父“学者不可不通晓史事”的遗训,自有明十三朝实录起以至二十一史,最所精研。二弟宗炎、宗会,并负异才,号浙东三黄。清兵至浙东,刘宗周死节,他纠合志士共御清兵,出入危离,数濒于死。后知大势已去,乃奉母回里,潜心著述,教授子弟。康熙十七年,诏征为博学鸿儒,以年老固辞。著有《明儒学案》60卷,《易学象数论》6卷,《律吕新义》2卷,以及《宋元学案》(全氏补成),《南雷文定》,《南雷文约》,《明文海》,《明史案》,《明夷待访录》等书约数十种。
宗羲早年师事刘宗周,所以他可归入于王学的系统。中年以后,方向一变,他对阳明虽始终不加攻击,但于其末流之弊明言不讳。他曾经说:“明人讲学,袭语录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流弊。故学者必先读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清史黄宗羲传)又说:“读书不多,无以证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全祖望黄梨洲先生神道碑)他主张读书穷理,宛然宋儒口吻。宗羲享年甚永,在学术方面造就最宏。清代各种学问多发端于宗羲。他治天算,著书八种,为梅文鼎天算学的先声。所著《律吕新义》开乐律研究之绪。其《易学象数论》,与胡渭《易图明辨》互相发明,其《授书随笔》则为答解阎若璩所提出的关于《古文尚书》的疑问而作;可见阎胡之学也都受着宗羲的影响。而就中尤以史学为最。如说炎武为清代经学之祖,那么,宗羲实为清代史学之祖。他所著《明儒学案》、《宋元学案》,中国之有学术史,实自此始;所撰《明史案》共244卷,卷帙浩繁,堪称巨著。清代史学盛于浙东。鄞县万斯同为他的弟子。斯同之后,同县又有全祖望,亦私淑宗羲;会稽有章学诚,著有《文史通义》,学识高超,也属于宗羲的系统。
宗羲精于象数之学,于自来象数之说都能晓其始末而洞悉瑕疵之所在。所著《易学象数论》专考象数之说,力辟方士道家之窜乱附会,而于朱熹之提倡《图书》,尤致不满。他在同书的序文中说:“夫《易》者范围天地之书也,广大无所不备,故九流百家之学俱可窜入焉。自九流百家借之以行其说,则于《易》之本义反晦矣。《汉书·儒林传》孔子六传至菑州田何,《易》道大兴,吾不知田何之说何如也。降而焦京,世应、飞伏、动爻、互体、五行、纳甲之变无不具者,一时《易》说入于淫瞽方技之流,可不悲乎?有魏王辅嗣出而注《易》,得意忘象,得象忘言,日时岁月,五气相推,悉皆摈落,多所不关,庶几潦水尽而寒潭清矣。顾论者谓其以《老》《庄》解易。试读其注,简当而无浮义,何曾笼统玄旨?故能远历于唐,发为《正义》,其廓清之功不可泯也。然而魏伯阳之《参同契》,陈希夷之《图书》,远有端绪,世之好奇者卑王注之淡薄,未尝不以别传私之。逮伊川作《易传》,收其昆伦旁薄者,散之于六十四卦中,理到语精,《易》道于是大定矣。其时,康节上接种放、穆修、李之才之传,而创为《河图》、《先天》之说,是亦不过一家之学耳。晦菴作《本义》,加之于开卷,读《易》者从之。后世颁之学宫,初犹兼《易传》并行,久而止行《本义》,于是经生学士信以为羲、文、周、孔,其道不同。……自科举之学一定,世不敢复议,稍有出入其说者,即以穿凿诬之。夫所谓穿凿者,必其与圣经不合者也,摘发传注之讹,复还经文之旧,不可谓之穿凿也。《河图》、《洛书》,欧阳子言其怪妄之尤甚者,且与汉儒异趣,不特不见于经,亦不见于传。……晦翁云,谈《易》者譬之烛笼,添得一条骨子即障了一路光明;若能尽去其障,使之统体光明,岂不更好?斯言是也,奈何添入康节之学,使之统体皆障乎?世儒过视象数以为绝学,故有所欺。余一一疏通之,知其于《易》,本了无干涉,而后反求之程《传》,或亦廓清之一端也。”他的反对迷信与主张回复经文之旧,可称卓见。
清初诸儒,都讲致用,都讲经世之务,而宗羲以史学为根柢,所以言之尤为透彻。所著《明夷待访录》,其言颇多创见,且影响于清末思想界者不小。《原君篇》说:“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君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我,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若寇雠,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民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原法篇》说:“后之人主既得天下,惟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非天下之法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也。……即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这些议论,在于今日,固属平常,且宗羲不能脱复古思想的窠臼,其见解也不免含有错误之点:可是在二百余年前,这却不能不说是大胆的创论。况且清初嫉视汉族最甚,于专制淫威之下倡此革命的论调,实非天下之大勇不办。宗羲真不愧为豪傑之士。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1619),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一年(1692)。夫之幼即颖慧,年24举于乡。明亡,桂王监国桂林,大学士瞿式耜辅佐之。夫之往从,授行人官。后以母病辞归。桂王覆亡,式耜殉节桂林,夫之遂隐遁不出。展转于湘西郴永涟邵一带,与苗猺杂处。晚年居衡阳的石船山,杜门谢客,专事著述。学者称为船山先生。他著书甚多,家贫未刻,以是多散亡。现存《船山遗书》计288卷,不过是他的著作的一小半而已。
夫之服膺宋张载之说,对于程朱亦颇推重,惟深恶王守仁之说,因之对于陆九渊亦竭力攻击。他攻陆王说:“质以忠信为美,德以好学为极。绝学而游心于虚,吾不知之矣。导天下以弃其忠信,陆子静倡之也。”(思问录内篇)“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姚江之学,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俟解)陆王学派的末流谈尚玄虚,行类猖狂,夫之所论,可谓切中其弊。他虽力辟陆王,然于北宋五子,除对邵子略有微辞外,余均加以推重,而于横渠的《正蒙》尤表崇仰。可见他也是黜明崇宋的一人。
夫之治学,排除迷信,注重实证,饶有科学的精神。他最好治《易》,以为《易》乃圣道的显现,举凡礼乐的精微,与夫仁义的大用俱存于《易》。他说《易》的著作有《内外传》及《周易稗疏》等,他不信陈抟之学,亦不信京房之术,于《河图》、《洛书》、《纬书》杂说,无不力辟其妄。其《思问录外篇》驳斥五行生克之说极为透彻。他说:“证金克木,以刃之伐木;则水渍火焚不当坏木矣。证木克土,以草树之根蚀土;则凡孳息其中者皆伤彼者乎?土致养于草树犹乳子也,子乳于母。岂刑母耶?证土克水,以土之湮水则不流;是鲧得顺五行之性而何云汨乱?土壅水,水必决,土劣于水明矣。证水克火,以水之熄火:乃火亦熯水矣,非水之定胜也。且火入水中而成汤,彼此相涵而固不相害也。证火克金,以冶中之销铄;曾不知火炀金流,流已而固无损,固不似土薶水渍之能蚀金也。凡为彼说,皆成戏论非穷物理者所当信。”五行阴阳之说笼罩我国思想界至久,夫之竟能用物理的事实证明其为谬误,可称卓识之士。他又说:“天下之物理无穷,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随时以变而皆不失于正。但信诸己而即执之,云何得当?况其所为信诸己者,又或因习气,或守一先生之言,而渐渍以为己心乎?”(俟解)这种精神实与欧西今日的科学的精神完全相合。
夫之之学,就现在的遗书言,尚不能说已成整个思想的体系,然他的见解确不落“习气”,不“守一先生之言”。所著《读通鉴论》、《宋论》,往往独具只眼,另有新解。他喜欢思辨与究理,所撰《张子正蒙注》、《老子衍》、《庄子解》,都系精辟的著作,他是想自创一派哲学而未告完成的一个学问家。他说:“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现。”(正蒙注)这可以说是发宋元以来所未发,后来戴震的学说实是由此衍出的。
清初的宋学派,除上述数人以外,尚有陆世仪(1611~1672,字道威,号桴亭,江苏太仓人)及陆陇其(1630~1692年,字稼书,浙江平湖人)等,以其墨守程朱别无创见,一概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