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第五章 王充

第五章 王充

王充与王符、仲长统并称,号为季汉之三才,其中尤以充为最优。充字仲任,会稽上虞人。他生于光武帝建武三年(27)。《后汉书》说他“少孤,乡里称孝。后到京师,受业太学,师事扶风班彪,好博览而不守章句。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后归乡里,屏居教授。仕郡为功曹,以数谏争不合去。充好论说,始若诡异,终有理实。以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闭门潜思,绝庆吊之礼,户牖墙壁,各置刀笔,著《论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年渐七十,志力衰耗,乃造《养性书》十六篇。裁节嗜欲,颐神自守。(和帝)永元(89~104)中病卒于家。”现在《养性书》不传,所传者只有《论衡》。《论衡》一书,后汉蔡邕极重视之,其价值可知。

王充的根本思想大体为黄老的自然主义。他以为宇宙的本体为气,由气产生阴阳,然后再由阴阳化生万物。他说:“一天一地,并生万物。万物之生,俱得一气。”(齐世篇)在这一点,他的见解实出于《易》与《老子》。他又说:“夫人之所以生者,阴阳气也。阴气生为骨肉,阳气生为精神。”(订鬼篇)这样,人也系阴阳二气所合成,也与他物一样,同出于气。人与物二者既同出于气,所以人也可以说一种物。所以他说:“夫倮虫三百六十,人为之长。人,物也;万物之中有知慧者也。”(辩崇篇)人本来也就是物,而人与他物之所以不同,要在人具有知慧这一点。那末,人与他物的这一种差别究竟从何产生?对这一层,他以为这完全由于所稟受的气的多少、厚薄、和偏而来。不但人与他物的差别由于气稟的不同,就是人类之中贤愚的差别也是由于气稟的异致。王充这一种理论可以说是开了宋儒气质说的先河。

他又详论人性,其立论的方法至为新颖,他先把古来各种关于人性的学说加以历史的叙述,然后再加批评,以树立自己的见解。《本性篇》说:“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谓人生于天地,皆稟善性,长大与物交接者,放纵悖乱,不善日以生矣。告子与孟子同时,其论性无善恶之分,譬之湍水,决之东则东,决之西则西,夫水无分于东西,犹人无分于善恶也。孙卿有反孟子,作性恶之篇,以为人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者,以为人生皆得恶性也。伪者,长大之后勉使为善也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为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之谓道。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刘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发;情接于物而然者也。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惟世硕、公孙尼子之徒颇得其正。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正和天生的土地各有肥瘠一样,人的本性随气稟的不同而有上中下——善、善恶混、恶——三种。他这种结论固然未能算做完善,可是他所用以立论的那种方法颇与现代所谓科学的研究法相近,却是值得我们赞美的。王充根据这种人性论又论述修养的可能。《率性篇》说:“论人之性,实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劝率,无令近恶;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天道有真伪,真者固自与天相应,伪者人加知巧,亦与真者无以异也。”又说:“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十五之子其犹丝也。其有所渐化为善恶,犹蓝丹之染练丝,使之为青赤也。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犹此类也。”这样,后天的修养对于人之善恶是具有最后决定的力量的。而后天的修养之中,他又以为学问与师法二者最属重要他说:“谷之始熟曰粟,舂之于臼,簸其粃糠,蒸之于甑,爨之以火,成熟为饭,乃甘可食。可食而食之,味生肌腴成也。粟未为米,米未成饭,气腥未熟,食之伤人。夫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学士简练于学,成熟于师身之有益犹谷成饭,食之生肌腴也。”(量知篇)这些见解当然是根据儒家而来的。不过他在另一方面却更取老庄的思想,以为人是自然而然地由天地产生出来,所以人一定非以天地的无为自然为法则不可。他并推崇黄老,甚于孔孟。《自然篇》说:“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谓天自然无为者何?气也。恬淡无欲无为无事者也。……至德纯渥之人稟天气多,故能则天自然无为。……贤之纯者黄老是也。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黄老之操,身中恬淡,其治无为,正身共己,而阴阳自和。无心于为而物白化无意于生而物自成。”我们观此也可知道王充终究是一个黄老主义者和自然主义者。在这一点,他代表着汉代一般思潮的倾向。

此外,王充的学说中最可注目的是他的绝对的运命论和辟除迷信的论调,这二者简直也可以说是他的学说全体中最大的特色。

他以为人生的幸与不幸,遇与不遇,皆出于命;再进一步讲,即死生寿夭,也无一不本于命。《逢遇篇》说:“昔周人有仕数不遇,年老白首,泣涕于涂者。人或问之,何为泣乎?对曰:吾仕数不遇,自伤年老失时,是以泣也。人曰:仕奈何不一遇也?对曰:吾年少之时,学为文,文德成就,始欲仕宦,人君好用老。用老主亡,后主又用武。吾更为武武节始就,武主又亡。少主始立,好用少年,吾年又老。是以未尝一遇也。”这样,仕宦的成否全以外界的境遇为转移,是不可以强求的。他又论性命二者的差别说:“夫性与命异,或性善而命凶,或性恶而命吉。操行善恶者性也,祸福吉凶者命也。或行善而得祸,是性善而命凶;或行恶而得福,是性恶而命吉也。性自有善恶,命自有吉凶。使吉命之人,虽不行善,未必无福;凶命之人,虽勉操行,未必无祸。”(命义篇)世俗之人往往以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昭彰,无可避免,可是王充却以为这是不合事理的。一般世人虽以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福祸之应,皆天也,人为之,天应之,阳恩人君赏其行,阴惠天地报其德”(福虚篇),但他却以为行善者未必一定有福,为恶者也未必一定得祸,善恶与福祸完全是两件事。他说:“凡人操行,有贤有愚。及遭祸福,有幸有不幸。举事有是有非,及触赏罚,有偶有不偶,并时遭兵,隐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伤。中伤未必恶,隐蔽未必善,隐蔽幸,中伤不幸。俱欲纳忠,或赏或罚;并欲有益,或信或疑,赏而信者未必真,罚而疑者未必伪,赏信者偶,罚疑者不偶也。”(幸偶篇)这些议论都是自然主义的宇宙观与人生观的当然的归结,其言至为精确,且亦于事实相符,故于打破当时流行的因果报应说,实有极大的贡献。他不但以为个人有“死生寿夭之命”与“富贵贫贱之命”(命禄篇),并且以为一国的盛衰兴亡也都出于“国命”(命义篇)。我们如把“国命”解释做必然的因果关系,则他的思想实与现今的唯物史观的见解颇相类似,这样,照我们的推测,王充的本意也许是想用机械的因果论来代替当时的迷信的因果论,以说明宇宙与人生。因此,他的说明虽有不少的缺点(如以骨相为运命的征兆,见《骨相篇》),然他这一种努力是值得我们钦佩的。而他的思想所以带有唯物论的色彩,也就为此。

王充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又对当时的一切迷信竭力驳斥。第一,就天人的关系论,我国天人合一的思想自古即已有之,至汉而益盛,王充对此却力事反对。照天人合一说讲,人行善则天降福,为恶则天降祸;尤其是人君,因为他是受天命而统治天下的人,常常受着天的监视,人君为善则天示祥瑞,人君为恶则天降灾异,如天降灾异而人君仍不知改悔,则他必受天罚。王充对这种见解驳得最为痛快。他以为世人虽说圣王之时麒麟凤凰等祥瑞会出现于世的,但是仔细想来,“鸟兽之知,不与人通”,怎样能够知道国家的有道与无道?(指瑞篇)世人又说,麒麟凤凰乃是“天使之所为”,但是“巨大之天,使细小之物,言语不通,情指不达,何能使物”(指瑞篇),世人又以为“天处高而听卑”,王充以为这也不通。他说:“夫天,体也,与地无异。诸有体者,耳咸附于首。听与耳殊,未之有也。天之去人,高数万里;使耳附天,听数万里之语,弗能闻也。人在楼台之上,察地之蝼蚁,尚不见其体,安能闻其声?何则?蝼蚁之体细,不若人形大;声音孔气,不能达也。今天之崇高,非直楼台;人体若于天,非若蝼蚁于人也。谓天非若蝼蚁于人也,谓天闻人言随善恶为吉凶,误矣。”(变虚篇)其实,天灾地异都系自然的变化,毫不足怪,而且其中决不含有任何赏罚的意义在内。他说:“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谴告篇)又说:“论灾异者……更说曰:灾异之至,殆人君以政动天,天动气以应之,譬之以物击鼓,以椎叩钟。鼓犹天,椎犹政,钟鼓声犹天之应也。人主为于下,则天气随人而至矣。曰:此又疑也。夫天能动物,物焉能动天?……人在天地之间,犹蚤虱之在衣裳之内,蝼蚁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蝼蚁之逆顺横从,能令衣裳穴隙之间气变动乎?蚤虱蝼蚁不能,而独谓人能,不达物气之理也。……寒温之气,系于天地而统于阴阳,人事国政,安能动之?”(变动篇)这样,阴阳家灾异之说,无论从宗教的观点(把天看做是具有人格的那种观点)讲也好,从物理的观点(把天看做是自然的那种观点)讲也好,俱不可通,其为无稽,自不必再说了。他又以为天地有灾异正和人体有疾病一样,古代圣王偶遇灾异,往往对天祈祷(如天旱则求雨),其用意无非在于安慰民心,此外别无实效。要之,在于王充,天人合一的思想是根本错误的。

第二,就鬼神的有无言,他的主张是无鬼论。《订死篇》说:“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又说:“夫死人不能为鬼,则亦无所知矣。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又说:“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语言,则不能害人矣。何以验之?夫人之怒也用气,其害人用力。……今人死手臂朽败,不能持刃;爪牙隳落,不能复啮噬,安能害人?”这样,人与物同出于气物既无鬼,人当然亦无鬼。考人之生,由于气聚;考人之死,由于气散。所谓人之生死,实不外乎气之聚散,所以人死是不能为鬼的。他有一个比喻,说得透切:“气之生人,犹水之为冰也。水凝为冰,气凝为人。冰释为水,人死复神(按系气之别名)。其名为神也,犹冰释更名水也”。(论死篇)我们由此也可见有鬼说之毫无根据了。况且退一步讲,如我们承认有鬼,则自古以来,人死不可胜数,鬼亦将不可胜数,那末,“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庭,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了。此外,王充并论及有鬼说之所以产生,其说也甚有理。他说:“夫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未必有其实也。”(订鬼篇)他以为所谓鬼要不外是我们抱病时心理上所生的幻影罢了。

最后,一般世人往往以为古优于今,而王充却以为今优于古(见《齐世篇》与《宣汉篇》);一般世人好为笼统暧昧之说,而王充却主张“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薄葬篇),并且主张对于从耳目得来的“证”更须用心意加以审核。这些都是卓拔的见解。

综括上述,王充的学说,虽在积极方面无甚建树,但在消极方面,于破除迷信上实有莫大的贡献。汉承秦代之后,阴阳五行及谶纬等等怪诞神秘之说最称盛行。今文学派的儒家如董仲舒等好言灾异,固不必说;即如刘安、扬雄之流,其倡学立说也还不能尽脱阴阳五行的窠臼。独王充出,一本黄老的自然主义,排除一切当时流行的迷信的思想,使哲学脱离神怪的色彩而重返于学术的本来面目,其摧陷廓清之功,有足多者。充也可说是聪颖特异之士了。自充以后,魏晋士子崇尚老庄,尊重自然,置灾异而不谈,废鬼怪而不言,其学风实由充启之充在学术上的功绩亦不可谓不大了。

古文经传的备记都根据着刘歆、班固这一类人的话;这些话,在今文学家看来,当然是不可靠的,读者可参考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中《汉书艺文志辨伪》、《汉书儒林传辨伪》诸篇。

《庆氏礼》本系今文学,据《后汉书·儒林传》,未立于学官,所以不在十四博士之内;但亦有人根据《汉书艺文志》在十四博士中除去《易》的京氏而代以庆氏的。

《春秋·穀梁传》宣帝时始立为博士,不在十四博士之内。《穀梁》之为今文,古无异辞,可是近人也有斥为古文的。详可参考崔适《春秋复始》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