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安
刘安,淮南厉王(汉高祖子)之长子。厉王以得罪迁蜀,殁于途中,文帝悯之,封其四子,并以其长子安继其父封,为淮南王。因此,安被称为淮南子。他为人雅好琴书,博洽能文,但又好虚誉,具野心。他一面广搜遗简,一面招致宾客,相与讲论道德。宾客之中,最著名者为苏飞、李尚等八人。安与他们共同著成一书,名曰《鸿烈》。鸿作“大”解,烈作“明”解,鸿烈就是把道大加阐明的意思。所谓《淮南子》(内书)二十一篇就是指此。武帝之时,淮南王声名振于天下,可是后来竟因谋叛被诛而死。他的著书,据说尚有《外书》、《中书》等,但现在已散失不传了。
淮南子的本体论可以说是完全根据着老庄二子的思想。他以为宇宙的本体是道,而道乃是普遍的,绝对的,超越时空的,虚无自然的。《原则训》说:“夫道者,覆天载地,郭四方,拆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源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汨汨,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他所谓道是这样的。《俶真训》说:“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所谓有始者,繁愤未发,萌兆牙蘖,未有形埒,冯冯蝡蝡,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龙苁,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怀和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雿,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冥冥者也。有有者,言万物掺落,根茎枝叶,青葱苓茏,萑扈炫煌,蠉飞蝡动,蚑行哙息,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有无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极也,储与扈冶,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有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毫剖芒,不可为内,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洋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若光耀之间于无有,退而自失也。”老子以为宇宙之本体为无。庄子则于始之前更言无始,无无始;于无之前更言无无,无无无。而淮南子却想更进一步把始、无始、无无始与无、无无、无无无等加以较详的说明了。不过这种说明在学术上实在是无甚意义的。至就从道所以产生万物的历程讲,他的思想大体也与老子相同。他以为道始于一,由一分为阴阳,阴阳和合,乃生万物。《诠言训》说:“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由太一而生阴阳,由阴阳而成万物。而在他方,淮南子并参用《易》的思想,以为由阴阳化生到万物的这一历程更可细分为由阴阳而四时,而八极,而万物;这是与由两仪而四象,而八卦,而万物的《易》的宇宙观相当,自不待言。
就他对于人生的见解言,人类也与其他物类一样是由阴阳二气和合而成,不过和合的方法各有不同,和合得较精者就成为人。《精神训》说,“烦气为虫,精气为人”,就是指此。他这种理论,内容纵极简单,但其思想实较《老子》与《易》已经更进一层,并且可以说是已经开了后世宋儒依据气质的偏正来说明人与物二者的差别的那种学说的端绪了。
这样,人类与万物,气稟纵有精烦之别,究同系“气”所构成,所以物我之间实无绝对的区别《原道训》说:“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与我,岂有间哉?”《本经训》也说:“天地宇宙,一人之身也。六合之内,一人之制也。”他以为从大处着眼,物我原来是一体的。根据这一种大我小我的观念,他并想把天地与人身的类似加以说明。他说:“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稟于地也。”(《精神训》)又说:“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精神训》)物我一体的见解,源出老庄,固不必说;而他把天人合一的主张具体地在肉体方面加以阐明,这是他受着当时流行的阴阳五行说的影响的地方。对这一点,与他同时的董仲舒更有详细的论述。此外,淮南子对于死生得丧都作平等看待,其理论也不出于老庄二子的范围。
至于人生最高的目的,在他,要在于“与道合一”。他把“与道合一”的人称之曰至人、真人、圣人、大人、大丈夫。至人、真人,是庄子所使用过的名词,而圣人、大人、大丈夫,却是孟子所使用过的名词,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他对于这一种“与道合一”的理想的人格描写得最为详细。《精神训》说:“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逍遥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乎!机械知巧,弗载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损其形骸。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伤也。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同精于太清之本,而游于忽区之旁。”又说:“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委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岂为贫富肥臞哉?”又说:“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原道训》也说:“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总之,淮南子心目中的理想的人格是一无为自然,超然物外,与宇宙天地为一体,置死生得失于度外的人。上述这些文字简直完全可以说是庄子的口吻。他并与庄子一样,以为我们只要从清静无欲入手,努力修养,谁也都可达到这一种人生最高的境地的。
在淮南子,人性原是善而无邪的。所以他说:“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义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珠玉尊则天下争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齐俗训》)由此,可见他之主张性善这一点虽与孟子相似,他这段文字的第一句虽也与《中庸》相同,可是他的真意毋宁是与老子“复归于婴儿”的那种“复性”的主张更为接近,换句话说,他所主张的乃是绝对的性善论和绝对的消极论。他又以为人性虽善,但因我们都有嗜欲,所以往往至于丧失本性。《齐俗训》说:“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濊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俶真训》说:“水之性真清,而土汨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而考嗜欲之所以生,则当然由于外物的诱惑。所以《原道训》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精神训》也说:“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作生解)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劳。弗疾去则志气日耗。夫人之所以不能终其寿命而中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能无以生为者,则所以脩得生也。”这样,我们的感官一接触了外物就会发生欲望,而这种欲望就是使人丧失本性的原因,所以“清静无欲”实是人生修养的唯一的方法了。
综括上述,我们可以明白淮南子的思想大体是出于老庄的,汉初的社会背景确有使这种思想抬头的可能,其理已详前章,兹不更赘。不过在他方面,《鸿烈》这一部书,内容至为驳杂,其理论决不是前后一贯的,其中,除道家思想外,更包含有儒家、法家、兵家、阴阳家的思想。不仅如是,甚至连天文、历数、传说、神话、民间的信仰等等也都杂凑在一起,所以我们即把它看做是一部关于古代思想的芜杂简陋的类书,亦无不可。